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一九


  正想動問時,「前引大臣」的影子已經出現,接駕的官員,紛紛下跪,聲息不聞,只聽得「得得」蹄聲與「沙沙」腳步聲,最前面是十員前引大臣,一律「純駟」白馬,馬頸下系著一大球紅纓;然後是步行的——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皆是寶石頂、四開褉袍,老少不等,盡為王公貴戚。這後面便是十五名帶刀的御前侍衛,分兩行夾護著皇帝,款段行來;另有兩名「後扈大臣」,帶領「豹尾槍班」殿后。

  皇帝到得長安左門下馬,隨即進入預先設置的「黃幄」——皇帝的營帳休息。接著,傅恒及隨征將士列隊到達,跪在黃幄外面;同時光祿寺的官員,帶領蘇拉,抬過來一張長桌,桌子上酒一瓶、金銀盃各一,設置停留,領侍衛內大臣入黃幄請駕,又是角螺齊鳴聲中,皇帝緩步而出,在桌後站定。鳴贊官便高聲喝道:「皇上賜酒;經略大學士傅恒跪受。」

  於是傅恒先一叩首,站起來走至桌子右方跪下。御前侍衛在金銀盃中各斟了酒;皇帝開口了:「傅恒!」

  「臣在。」傅恒這時候的自稱,不是「奴才」。

  「此番出征,時逢嚴寒,你一路上要多加保重。」

  「皇命在身,敢不為國珍重。」

  「你此番去,等於代我親征。戎機瞬息萬變,進攻退守之際,你要善自裁度。」

  「是。」

  「撫馭士卒,要格外盡心。」

  「是。」

  「你多辛苦,凱旋歸來,我不吝上賞。」

  「臣是滿洲世臣,受恩深重,肝腦塗地,不足以報,『辛苦』二字,不算甚麼;更不敢妄想賞賜。出發以後,但求皇上不時指授方略,以期早奏膚功,上抒睿憂。」

  「好,好!你我君臣一德,同舉一觴。」

  皇帝的話一完,傅恒已磕下頭去謝恩;兩名御前侍衛便即上前,各舉朱漆託盤,盤中各有一杯酒,金杯跪進皇帝,銀盃立授傅恒;接過來先雙手高捧過頂,然後一飲而盡,交還了銀盃,傅恒複又謝恩。

  「臣蒙皇上賜酒餞行,恭謝天恩,就此叩辭。」

  「我竚聽捷音。」皇帝說道:「你就在這裡上馬好了。」

  這是預定的程式,傅恒無須謙辭,再次行了三跪九叩的辭行大禮;等站起身來,只見一隊親兵引著一名小校,手牽一匹御賜的大宛名馬,高將八尺,賜名「徠遠騮」,赤身黑鬃,配上紫韁銀鞍,神駿非凡;傅恒再次請了安,轉身上馬,往東走了有數十步,複又下馬。等待王公百官跪送皇帝回宮,再送他到良鄉。

  奉旨送經略大學士出征的,有皇長子永璜、皇三子永璋、大學士來保,以及各衙門所派的官員;曹頫、曹震原都在奉派之列,這時卻只有一個人可去。

  「王爺一早到堂子來,剛出房門,摔了一跤,差點暈過去,趕緊派人來請莊親王代奏,不能隨同行禮的緣故。」曹頫說道:「通聲,你趕緊去看一看,良鄉我一個人去好了。」

  「不!當然是四叔去看,我到良鄉。」

  「也好!」曹頫點點頭,「等你回來再談。」

  於是曹震隨眾一起騎馬往西,經阜城門大街,遇到了去月盛齋買醬羊肉的小廝,果然是一雙空手,據說不是鋪子不開門,而是醬羊肉在天未明時,便都賣光了。

  這件小事,曹震已無心緒去過問了,一路惦念著平郡王摔跤的事,心神不定地到了良鄉。由於來保面奉上諭,看經略大學士用完午飯,上馬複行,再回京覆命;所以預先為傅恒紮了一座中軍大帳,等他入帳午餐,送行官員,有的折回,有的在良鄉覓地果腹,曹震原想就回京城,但很巧地遇到了惠承。

  「令叔呢?」

  「沒有來!要我特為跟惠二爺道歉。」曹震略略放低了聲音說:「王爺今兒早上摔一跤,差點暈過去,家叔不放心去探望了。」

  惠承亦頗驚訝,「怪道今天堂子行禮,不見王爺。」他滿臉關切地,「不知道要緊不要緊?」

  「還不知道。」曹震歎口氣:「王爺這幾年發福了;頭目暈眩的毛病,是發福以後才有的,說起來發福真不是好事。」

  惠承默默無語,想了一會說:「跟我一起吃飯吧!看看我有忘了交代的事沒有;正好告訴你。」

  「是。」

  惠承是副都統,也有一座營帳;進帳一看,衛士已支起一張活腿矮桌,桌子四周,鋪著草薦,上加馬褥子。一旁掘地作坎,升起熊熊的炭火,上加鐵柵,柵上是一個磁州出產的一品鍋,湯汁滾得「噗噗」作響,肉香彌漫。惠承與曹震都是半夜起身,折騰到此刻午時已過,又累又餓,所以不約而同地,腹中都「咕嚕嚕」地作響。

  「燉的甚麼?」

  「鴨跟肘子。」

  這頓午飯是宛平縣辦的差,除了經略大學士是一桌筵席以外,其餘副都統以上都是一個一品鍋;饃饃不限,但不供酒。

  「這天兒不喝點酒,怎麼成?」惠承吩咐,「去弄點酒來。」

  「有。」衛士走到另一邊,從支營帳的木架子摘下來一個盛酒的大皮壺;壺上還系著一包良鄉土產的炒栗。

  「這酒跟栗子是德老爺送的。」

  「對了!」惠承吩咐,「把德老爺請來一塊兒吃。」

  這德老爺叫德本,是鑲紅旗管軍需的筆帖式,跟曹震也是熟人。一請了來,少不得亦有一番寒暄;然後盤腿坐下來,吃一品鍋喝酒。

  「出來打仗,能這樣子,真還不錯。」曹震一面剝栗子,一面笑著說。

  「那能天天這樣子?」惠承答說:「到了陣地,那種苦你想都想不到;喝馬溺的時候都有。」

  「這一回大概不至於,四川是天府之國。」當年也隨平郡王出征過的德本說:「我聽人說,太后給傅中堂寫了包票,至晚明年夏天,一定班師;不論勝敗都有賞。咱們可以跟著沾光了。」

  「你別糟改了!」惠承略帶呵斥地,「敗了還有賞,訥公跟張敬齋,也不至於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德本笑笑說道:「反正不管怎麼樣,咱們這回跟的是正走運的人。」

  傅恒正在走運的話,惠承跟曹震都聽說過,因為有人替他去排過八字,算過流年,說他今年「官印相生」,運中有「驛馬」,但骨肉間不免有缺憾;驛馬星動,才會領兵出征,而骨肉缺憾,才會有孝賢皇后的大事,都說得很准,可見得正走「官印相生」的一步正運,一定也說中了。

  「提到這走運的話,我倒想起來了,」曹震問道:「惠二爺,有人替張敬齋去算過命,你聽說了?」

  「聽說了,說他命中有貴人,雖有兇險,能夠逢凶化吉。就不知道這個貴人是誰了。」

  「惠二爺,不是我恭維,這貴人十之八九是指閣下。」

  「得了!別罵人了!喝酒,喝酒。」說著,惠承喝了一大口「二鍋頭」,挾了一大塊肉在嘴裡咀嚼,語音模糊地說:「只要王爺的病好了,能照常進宮,甚麼事消息來得快,給他撕擄、撕擄,那就是他的貴人。」

  「這當然也有關係。」曹震答說:「惠二爺你這回去立了大功,奏報上來,皇上看鑲紅旗也有忠勇奮發的人,說不定心裡一高興,就赦了張敬齋的罪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