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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庫存有多少?」

  「只得七千多銀子,護衛、包衣的餉,還沒有關係呢!關了餉,只剩下千把銀子,府裡這個月的用度都還差著一點兒。」

  「府裡的用度,到時候再想辦法。」平郡王沉吟了一會問道:「盛京將軍,不說要買咱們的馬?」

  「只買五十匹,一共兩千銀子;還不能一次付。」

  「快十一月了,京東那幾處莊子該交的年例,也該交了吧?你先催一催他們。」

  「是。」順福遲疑了一下說道:「如果把年例挪了來用;轉眼過年,家家都緊,更難調度了。」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平郡王說:「你跟宗人府去商量,把我明年的俸米,先去支了來。」

  「這——」順福一臉為難的神色:「後年的都支了來用了。」

  福彭臉一沉,「我怎麼不知道呢?」他說,「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一看情形不妙,順福既驚心,又困惑。平郡王的年俸,這年借過兩回,明年及後年的都已預支;每回都是慶恒來傳話,說「王爺交代」如何如何,誰知道平郡王根本就不知道。

  顯然的,這是慶恒在搗鬼。有些意會,順福便不敢再提這一點,怕平郡王立即找慶恒來查問,會引起極大的風波;只含含糊糊地說一聲:「王爺不必操心,反正總有辦法把這筆款子給湊齊了。」

  「是甚麼辦法,你倒說給我聽聽。」

  「無非——無非想法子節省用度,慢慢兒把虧空都彌補過來。」

  平郡王所想的是眼前,不是將來,「彌補歸彌補,用度歸用度,馬上要萬把銀子用,你是從那兒去調度?」

  一句話問得順福張口結舌,無以為答,他原來的打算是,想建議拿太福晉及福晉的首飾,先向錢莊抵押一千銀子應急,見此光景,當時也說不出口了。

  「我倒有個主意,你跟曹家去借一萬銀子。」平郡王略停一下又說:「我本來不願意這麼辦,如今為了燃眉之急,也就顧不得了。」

  福順聽出他的話外之話。曹家這半年由於平郡王的關照,曹頫、曹震叔侄,得了許多好差使,照情理來說,曹家應該有所報效;如果曹家沒有表示,平郡王當然也不便開口,否則就像在索賄似地,這一個嫌疑,他不能不避。如今既然由王爺自己說出口來,當然是有把握的。意會到此,福順倏地站了起來說:「我此刻就去找曹通聲。」

  「找到了他,你預備怎麼說?」

  「我說我私下跟他通融一萬銀子,到明年夏天還他。」

  「明年夏天有把握嗎?」

  福順是打定主意,借到了便不打算還了;不過不便跟平郡王說實話,只很爽脆地答了一個字:「有。」

  * * *

  欽天監選定十一月初三,是宜於出兵及長行的黃道吉日。經略大臣保和殿大學士傅恒,半夜裡就全副武裝在「堂子」前面候駕了。

  「堂子」所祭的神,是滿洲的守護神,與坤甯宮每天清晨「享受」兩口豬的是同一尊神。因此朝廷有大征伐,命將出師的這一天,一天要祭堂子,名為「告遣」,祈求守護神默佑,馬到成功。

  北京城內已經熱鬧了好幾天了,特為挑出來的從征的將士,一個個服飾鮮明,精神抖擻,由南苑、香山等地,進駐紫禁城南、東兩面;這一天更是燈火澈夜、刁鬥聲聞。約莫寅時剛過,傳報皇上已經起駕。不久,午門鐘鼓齊鳴,便知皇上已經出宮上馬了。

  乘騎當然禦戎服,也就是行裝,頭戴紅紗裹緣、玄狐皮上綴一大撮朱紅野牛毛的行冠;身穿明黃緞繡九條金龍,下幅八寶立水、左右開襟的白狐龍袍;外罩一件袖長及肘、身長過手的石青行褂;系一條鑲紅香牛皮的明黃行帶,帶子上掛滿了解手刀、打火石、手巾,以及內裝丸藥、蔻荳的大小荷包,這些都是行軍常用之物,既稱戎服,便必須有這樣的配備。

  禦騎是一匹白鼻心的黑馬,蒙古藩王所進的名駒。儘管一過玉河橋,角螺齊鳴,聲震霜空,那匹調教得馴良非凡的禦馬,神態安閒,不疾不徐地自蹕道昂首而過,一轉入「堂子街」,由履親王允祹帶頭,排班跪接。到從堂子門口,看到跪在地上的傅恒,皇帝勒一勒馬韁,御前大臣接過韁繩,禦馬立停不動;等皇帝下了馬,角螺聲停。祭禮開始了。

  殿是兩重,前面是「拜天圜殿」,後面是守護神的饗殿,行禮是在圜殿,皇帝之後,按皇子、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爵的順序,分列六重,隨同祭祝,不過這是元旦行禮的順序,異姓文武大臣,皆不參預。「告遣」當然不同了,傅恒是與王子並列一排行禮。

  又是角螺齊鳴聲,皇帝領頭,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門外還有禮節——兵部早就在堂子外面立了兩面簇新的大纛旗,一面名為「吉爾丹」纛,是大將軍或經略大臣的帥旗;一面是八旗護軍纛,常備之軍,照例應有。這回隨同皇帝行禮的,便只有出征的大臣與官員了。

  其時不祭纛神的王公大臣、文武官員,已先一步前往長安左門接駕。此門之西,便是皇城正門的大清門,門前便是直通正陽門的棋盤街,又名千步廊,四周都是店鋪,承平已久,物阜民豐,在京城裡,只要叫得出名目的物品,都可以買得到;平時是內域第一熱鬧之處,但這天卻很清靜,大興、宛平兩縣的差役,與步軍統領衙門派出來的兵,將皇城前面的行人都驅散了,店鋪雖照常開門,卻絕少顧客;只難得有前來接駕的官員,由於為時尚早,順便來看看逛逛而已。

  唯一的例外是,買點心熟食的店鋪,家家客滿,有的是起來得太早,尚未果腹;有的只是借此歇腳,曹頫、曹震叔侄,便是如此。  正坐著在喝豆汁時,曹頫突然「啊呀」一聲,向曹震說道:「我忘了一件事了,還來得及趕辦。」

  「四叔,甚麼事?」

  「昨天我到惠繼安那裡去話別,我問他如何贈行?他要我送他一樣東西,通聲,你猜是甚麼?」

  「嗐,四叔,你不是說要趕辦嗎?那就請快說吧,別耽誤工夫。」

  「他要我送他月盛齋的醬羊肉。他說:這一回去,為了報答王爺,給咱們鑲紅旗掙面子,非拚命不可,也許就馬革『裡』屍,再也吃不著月盛齋的醬羊肉了。」

  「甚麼,」曹震沒有聽清楚,「甚麼麻格李司?」

  曹頫笑一笑說道:「我是照學他的話;他把『馬革裹屍』的裹字念白了。」

  曹震哈哈大笑;笑停了正色說道:「四叔,我看這醬羊肉不送也罷;送了,真以為他會馬革『裡』屍呢!」

  「這話倒也是。」曹頫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咱們來個備而不用。回頭他如果問我要,我就給他,再說一說先不拿出來的緣故。他如果不問呢,咱們就自己吃。」

  「好!」曹震躊躇著說:「這得我自己去;這一路上都是兵,叫人去買怕有人攔住不讓去。」說著,便即起身走了。

  這月盛齋在棋盤街東的戶部街,平時一進街口就能聞到讓人咽唾沫的醬羊肉香味;這天香味雖有,卻淡得多了。曹震帶著小廝,一關一關闖過來,見此光景,心裡在想,大概這天不作買賣,看來是白跑一趟了。

  正這樣想著,聽得角螺又鳴;戶部街上的官員,皆往南走,是到長安左門接駕去了。曹震匆匆從荷包裡掏出兩塊碎銀子,交代小廝:「你到月盛齋去看看有醬羊肉沒有?回頭在阜城門口等我。」

  說完,隨著人潮往回走,找到內務府接駕的班次,曹頫已先在了。

  見了面,曹頫沒有問醬羊肉的事,而且面色凝重,完全不似剛才談惠承念馬革「裡」屍這個念白字的笑話,那種輕鬆的神情,因此曹震心裡不免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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