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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甚麼罪名?」

  「很多。主要的是八個字,皇上親口宣示的:『玩兵養寇,貽誤軍機。』」

  傅恒不作聲,雙眼望著汪由敦,似乎有許多話不知從何說起?

  汪由敦等了一會看他不開口,便又說道:「訥公目前只是革職,赴北路軍營,自備鞍馬效力贖罪。不過,他的事情沒有完,皇上交代,他說他有要面陳的情形,現在改派侍衛鄂實、德山,把他押往北路軍營,所有面陳情形,繕折具奏。倘或不稱上意,恐怕還有後命。」

  「當然。信任了訥親十三年——」

  「呃哼!」汪由敦急忙假咳一聲,同時拋過去一個眼色,將傅恒的話攔住;他知道傅恒的意思,信任了訥親十三年,一旦棄絕,總不能說翻臉就翻臉,必得有一番做作。這話過於率直,等他說出口來,連聽到的人都不免會惹禍上身,所以忙不迭地打斷。

  「事情都完了沒有?」傅恒說道:「如果沒有完,我這會不耽誤你的工夫,等下咱們好好兒談。」

  「是!」

  汪由敦正待轉身時,傅恒卻又拉了他一把,接著往屋外走去,汪由敦便跟著他一直到了廊上。

  「謹堂。」傅恒說道:「說張敬齋玩兵養寇,這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將來追究如何『玩』,如何『養』,一定會有株連,首當其衝的是平郡王。他現在的病勢不輕,禁不起打擊;張敬齋的消息,不能讓他知道。」

  「是。」汪由敦點點頭,「我來告訴他們。」

  於是等公事完了,快將散值時,特意將「南屋」的軍機章京都找了來,告誡大家,最近天威不測,皇帝最痛恨洩漏機密,各人加意留神,那怕是王公親貴,要打聽大金川的情形,以及皇帝的處置,都不可輕漏一字。否則,出了事誰也救不得。

  這番話不僅是對軍機章京,也是對來保及新入軍機的戶部尚書舒赫等人而發。到得軍機大臣會食時,傅恒又將張廣泗革職交刑部的消息,不宜使平郡王福彭知悉的話,略為提示了一下,大家都頷首表示默喻。

  飯後散值,傅恒約汪由敦同行,剛要出內右門時,奏事太監趕來通知,說皇帝召見傅恒。

  「請吧!」汪由敦說:「晚上我到府裡伺候。」

  傅恒點點頭,跟著奏事太監到了養心殿,皇帝正站在廊上閑眺;傅恒便在庭院中請安,等他站起,皇帝問道:「皇太后把我的話告訴你了?」

  「是。」傅恒答說:「皇上的恩典,天高地厚,奴才想請訓以後,儘快趕到大金川。」

  「年內總來不及了。只能趕到西安。」皇帝徐徐說道:「我只是給你一個歷練的機會。你記住,你的責任是代我去監督考查,凡事不必親自動手,只要讓我知道就好。」

  「奴才當然隨時要奏報,請皇上指授方略。奴才不相信大金川不能平定。」

  「自信很要緊,不過不可掉以輕心。」皇帝問道:「你打算帶甚麼人去?」

  傅恒想了一下說:「奴才不打算帶人;有傅爾丹、岳鐘琪在那裡,奴才只跟他們和衷共濟就行了。」

  「你有這樣的想法,我很放心。你先回去籌畫、籌畫;我另外還有安排。」

  另外的安排是為傅恒籌兵籌餉,還要為他提高身分地位。於是接連下了五道朱諭:第一道是調滿洲京兵、雲梯兵,及東三省兵一共五千名,赴大金川軍營聽用;第二道是特撥內帑銀十萬兩,供傅恒犒賞之用;第三道是兵部尚書班第,不稱其任,但辦理轉運尚屬妥協,降為侍郎,戶部尚書舒赫德,調任兵部;第四道是協辦大學士傅恒升為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第五道是撥部庫銀一百萬兩,山西、廣西藩庫銀各五十萬兩,解交大金川軍營備金。

  * * *

  傅恒出師的日期,由欽天監選定十一月初三。先期有一連串的賜勅書、賜宴的榮寵;同時由禮部擬定出師當日的禮節隆重異常。

  與傅恒相映而不能不令人生無窮感慨及警惕的是,訥親的咎戾,越來越重,以致他的兩個胞兄,一個叫達爾党阿,自請赴軍營效力;一個叫策楞,上奏說訥親於國家軍旅大事,如此負恩,為國法所不容,請拿交刑部治罪。

  更壞的是,訥親的覆奏,將一切責任推在張廣泗頭上,皇帝斥之為無恥,他說,張廣泗誠然有許多錯處,但訥親既為經略,何以當時不據實參奏?甚至一面參奏,一面提問,亦無不可?他之不這樣做,是因為別有私心之故。

  甚麼私心呢?皇帝認為訥親一參張廣泗,則大金川軍務的責任,都落在他一個人肩上了。倒不如留著張廣泗,以為卸過的餘地;而且有張廣泗在,他才有回京的機會,否則無法脫身,其心可誅。現在還有查問他的事件,等覆奏到後,一併辦理;策楞請治訥親之罪的奏摺,暫交刑部存記。

  這使得傅恒愈生警惕,雖說太后有極誠懇的私心話,但皇帝的那枝「刀筆」,實在厲害,翻來覆去都是他一個人的理,還是要多加小心為是。

  因此,出師之前,事事親自檢點,忙得不可開交;朝貴餞行,大多辭謝,只有極少數幾處,是怎麼樣也得抽空去應酬的。

  其中有一處,便是平郡王府。福彭事先特為派慶恒去致意,只設小酌,也不邀陪客,只是話別,而且也有些戰陣的經驗,可以奉告。這對傅恒是很有用處;同時他也預料到,一定會談張廣泗的情形,需要有充分的時間,所以到了約會的那天,午後甚麼事也不做,老早就到了平郡王府。

  「春和,你升了大學士,我沒有能給你去道賀,一直耿耿於懷;今天請你來小敘,餞行其次,還是賀喜的意思居多。」

  「王爺太客氣了。」傅恒答說:「我今天來領王爺賞飯,實在也是辭行,請教的意思居多。」

  「請教是不敢當,不過有點兒經驗可以談談。」平郡王問道:「皇上給了你那些權?」

  這都規定在勅書上,各路大兵聽他調遣,自不在話下,文官四品以下、武官三品以下,犯軍法者得徑行處置。

  等傅恒說完,平郡王點點頭說:「跟我當年一樣。可見得皇上是拿你當『大將軍』看了。」

  只有親貴才能掛大將軍印信;傅恒想到這一點,愈覺負荷不勝,「王爺,」傅恒低聲說道:「說老實話,受恩越重,我越惶恐。皇上的性情,你是知道的,有時簡直就像上鐵子秤過一樣,受多少恩,該有多少報答。如果不足,就是負恩;訥公的境況,說起來實在叫人寒心。」

  這話說到平郡王心坎裡了,將一隻微微顫抖的手,按在傅恒膝上,雙眼怔怔地望著,好久說不出話來。

  「王爺跟皇上當然又當別論。」傅恒安慰他說:「有一回皇后跟我談起,說皇上告訴過她,小時候在上書房念書,都虧平郡王照應。」

  「喔,」平郡王很注意這話,「皇上跟你提過沒有?」

  「皇上不會跟我提的。」

  平郡王微感失望,「皇上錙銖必較的性情,就是從小養成的,誰對他好,誰對他壞,都記在心裡。不過——」他搖搖頭,「不談吧!反正你也跟我一樣,我想皇上不能不另眼相看。」

  傅恒臉上發燒,心裡像吞下一隻髒蟲子那樣地難受——他以為福彭是指他跟皇帝的另一種裙帶關係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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