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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但他未曾想到,首當其衝的是訥親。八月間皇帝駕至易州謁泰陵以前,有一道朱諭說:前命大學士訥親,赴四川經略,是因為先後調兵,已至數萬;張廣泗經營日久,應該已有一鼓蕩平的成算,今訥親前往,無非表示朝廷重視其事,特派大員督職,激勵士氣,迅奏膚功,那知大兵雲集,竟為碉堡所阻,遷延數月,竟無成效可言。

  照此看來,大金川軍務,非一年半載所能完事;訥親以親近重臣,亦無久駐在外之理,所以早就決定將他召回。不過「經略」的名義很重,無功而返,恐怕於他的顏面有關,因而遲遲未發,希望在這等待的日子中,訥親能打一個勝仗,面子上亦好看些。現在看來,這也幾乎是癡心妄想了。

  由訥親的奏報,得知軍務仍無起色,而且訥親在大金川,張廣泗反可推卸責任。則訥親的身體本來虛弱,「當此水土惡薄,風霜嚴寒之際,萬一調衛一有失宜,關係國體不小」,現在決定到九月底為止,倘或再無捷音,即當明降諭旨,召其回閣辦事。

  這道似譏似嘲,似責備似體恤的上諭,很清楚地暗示,責成訥親必須在九月底以前打個勝仗。

  但九月未終,皇帝已有旨意,說軍前情形,非面詢不能洞悉,命訥親與張廣泗馳驛來京,川陝總督印務,交傅爾丹暫行護理,所有進討事宜,會同岳鐘琪相機調度。

  在大金川的訥親,接到這道「廷寄」,真是如逢大赦。又恰好打了個勝仗,因而喜孜孜地命幕友鋪敘戰功;接下來談到奉召一節,說軍中情形,奏摺上難以盡敘,奉旨入覲,正好將實在情形陳奏明旨,到明年春天,再往軍營。

  誰知那是皇帝故意試探訥親的一個圈套;覆奏到京,皇帝特召莊親王、大學士來保、史貽直、刑部尚書阿克敦及軍機大臣,宣示訥親的過失。

  「大家都知道的,訥親受恩最重。這回派他到大金川,正應該是一個感恩圖報的機會,不料他毫無心肝,忘恩負義到了極處。」

  皇帝說他雖因訥親身弱,屢次降旨,叫他隨時將息。這是一番體恤的意思,但在訥親身為滿洲大臣,理當同仇敵愾,滅此朝食;越有體恤的旨意,越應該奮發才是。不道他居然就安坐營帳中了,一次兩次猶可,幾個月以來,他的奏摺中,常說士兵向碉堡放槍,他在營帳裡望見火光,可知從未親臨戰陣。試問,即使不能親冒矢石,莫非就不能臨陣指揮督戰,激勵士氣?身為帶兵大臣,可以如此膽小示怯嗎?

  「及至我一再嚴諭,方始出帳督戰,果然打了勝仗。早能如此,豈非早奏膚功?自古以來,打仗沒有開關延敵,坐獲全勝的道理,可知以前的不勝,是因為他們頓兵不進。這也還罷了,如今軍務既有起色,他就應該自請駐留,等收功再入覲;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正就是軍機瞬息,倘奉君命,大誤戎機,這樣子淺顯的道理,訥親居然會不明白,一聽說奉召,如慶更生,說有『實在情形面奏』,甚麼事不可在奏摺中說,一定要面奏?」

  皇帝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等待臣下的意見;於是莊親王說:「好在訥親已經動身了,到京以後,請皇上當面問他,叫他明白回奏。」

  「不必等他到京,此刻就叫他明白回奏,」皇帝又說:「經略的印信,叫他繳回。」

  這道上諭是密旨,加以承旨的人都已識得皇帝的厲害,無不守口如瓶,所以連平郡王福彭都不知其事。但盛安論絞,塞楞額賜自盡,周學健因為另外查出贓私,以至剛剛死裡逃生,複又驅入鬼門關。當今皇帝像前期末代的崇禎皇帝那樣,殺大臣如誅江洋大盜,毫無憐惜,以致舉朝震悚,平郡王的心情也更沉重了。

  不過訥親被奪了「經略大臣」的印信,奉召回京的消息,終於因為傅恒被派到大金川去替代訥親而公開。

  又是皇帝的朱諭:「朕自禦極以來,第一受恩者無過訥親;其次莫如傅恒,今訥親既曠日持久,有忝重寄,則所為奮身致力者,將惟傅恒是賴。傅恒年方壯盛,且系勳舊世臣,義同休戚,際此戎馬未息之時,惟是出入禁闥,不及援枹鼓勇,複亦心所不安。況軍旅之事,乃國家所不能無,滿洲大臣必歷練有素,斯緩急足備任使。傅恒著暫管川陝總督印務,即前往軍營,一切機宜,悉心調度,會同班第、傅爾丹、嶽 鐘琪等妥協辦理,務期犁庭掃穴,迅奏膚功,以副委任。」

  看到最後兩句話,剛從西山視察雲梯兵操練回來的傅恒膽戰心驚,心裡在說:「完了!輪到我了!」

  口中雖未出聲,臉上的表情卻瞞不過人;本來這是應該道賀的,見此光景,都覺得以少開口為宜。

  「你把趙老爺去請來。」

  「回大人的話,」蘇拉答說:「趙老爺今天交班了。」

  「趙老爺」是指軍機章京趙翼,字甌北,常州人,詩名甚盛,史學尤為精湛。他是「二班」的軍機章京,十日一交接,這天恰好交班。

  「趙老爺一交了班,不是在琉璃廠,就是在慈仁寺書攤上。」傅恒關照:「你出去告訴我的人,叫他們去找;找到了,請到我府裡。」

  找得趙翼,已是未末申初;傅恒在書房中接見,「甌北,你請坐這裡。」他從書桌後面站起來,將位子讓客,顯然是有筆劄之事相托。

  「大人先交代,是甚麼事?」

  「皇上有朱諭派我到金川去,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趙興答說:「朱諭是我交班之前交下來的,已經恭閱。」

  「我叫人錄了個副本在這裡。你再仔細細看一看,替我擬個謝恩的摺子。」說著,傅恒去找副本。

  「我不必看;大人也不必找了。我都記得。」

  「好!」傅恒答說:「你替我好好找兩個典故,意思是說,『掃穴犁庭,迅奏膚功』不敢說;不過不想活著回來就是。」

  趙翼一楞,「大人,」他說:「恐怕不能這麼寫吧?那不成了負氣了嗎?」

  「不是負氣。皇上原沒有打算讓我活著回來,不如我自己先回奏明白了,免得上煩聖慮。」

  說不負氣,仍是負氣的話,趙翼覺得他的想法太過敏了,便平心靜氣地說:「大人怕是錯會皇上的意思了。皇上前前後後指授訥公的方略,我很清楚,皇上是恨訥公不識大體。參贊戎機有嶽東美,轉輸糧餉有班尚書,遣將發兵有張敬齋;訥公臨之於上,只要督促他們各盡其職,不必插手去干預,就因為他去管遣將發兵,如何攻守,以至於張敬齋落得不管。至於整個局勢,如果一時暫不可為;或者大金川不平亦無礙,不妨據實陳奏,皇上自會裁斷。」

  傅恒拿他的話,印證過去的面諭,心中的疑慮,雖未渙然冰釋,但覺得自己的想法確是欠妥,便點點頭問:「那麼以你的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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