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一一


  「大金川將星雲集,還有班尚書在那裡。」曹頫用不經意的語氣問:「都脫不了干係吧?」

  「一個一個來。」和親王忽然問道:「昂友,你有一個侄子叫雪芹,是不是?」

  曹頫不知道他何以有此一問;所以只答一聲:「是!」

  「是胞侄?」

  「是的。先兄曹顒的遺腹子。」

  「喔,喔!那跟平郡王就是親表兄弟。」和親王又問:「那應該是單名啊?」

  「是的。應該是單名而且要雨字頭,他的單名叫沾,雨字下面一個沾光的沾,號雪芹。我們內務府的人,不大讀書,這個雨露均沾的沾字叫不出來,所以都叫他雪芹。」曹頫又問:「王爺怎麼忽然問起他?」

  「我一直想找他問一件事,不知道該怎麼找?」和親王欣慰地說,「前幾天才聽人談起,說他是你的侄子,早知如此,我老早就問你了。」

  「是。」曹頫問道:「王爺有甚麼事要問他?」

  「這話,」和親王眼望室中,屈著手指計算了一下說:「有八年了,方問亭到江南去了有半年工夫,是帶了他一起去的?」

  「是。是有這回事。」

  「方問亭到江南幹甚麼去了?」

  「這,」曹頫既疑惑,又詫異,「王爺莫非沒有聽說?」

  「聽說是安撫漕幫去的。」

  「是。我也是這麼聽說。」

  「你還聽到些甚麼?」

  「僅此而已。」曹頫答說:「方問亭不願談這件事,我也不便多問。」

  「那你侄子應該告訴你啊?」

  「舍侄提到別的,談鋒很健,唯獨這件事守口如瓶。」曹頫接著又說:「不過,恐怕他所知亦有限。」

  「他們在一起好幾個月,知道的東西一定很不少。」和親王緊接著說:「你派你的人回去,把他接了來,等我來問問他。」

  曹頫當然照辦,請王府的護衛把他的跟班福生找了來;親自下了舒嘯台去交代。

  約莫有半個時辰,和親王的護衛來替福生回報,說要接的人到通州去了;得好幾天才能回來。

  和親王神色不怡,「不會是故意躲我吧?」他問。

  「我想不會的。」看和親王有些誤會,曹頫決定當時澄清這件事,便托護衛將福生去喚了來問。

  「也許是你話沒有說明白;還是——」和親王把未盡之言,咽了回去。

  曹頫看和親王對他都有些懷疑,想到當時將福生喚上來當面交代就好了。此刻作補救之計,亦仍舊是當面來問為妥。

  於是福生到了席前,先給和親王磕了頭,站起來在一旁垂手肅立;靜候問話。

  「你去了是怎麼說的?」

  「我照老爺的吩咐,到了噶禮兒胡同,跟門上說:『我來接芹二爺。』門上告訴我,芹二爺昨天到通州去了。我問他『那天回來?』他說:『大概得三、五天。』」

  「你還說別的話沒有?」

  「沒有。」

  「也沒有進去給二太太請安?」

  「老爺在等回信,我不敢耽誤工夫。芹二爺既然不在,我就不進去了。」

  「好!」曹頫揮一揮手,遣走了福生,向和親王說道:「反正三、五天就回來。等他一回來,我馬上帶了他來見王爺。」

  聽得這一說,又看曹頫的跟班回話極其清楚明白,和親王的懷疑完全消釋了。

  「我為甚麼要找令侄來問呢?因為去年有一回皇上問我:漕幫是怎麼回事,你清楚不清楚?我說不清楚。皇上就沒有再說下去。」和親王又說:「今年春天東巡,我在濟南見到方問亭,想起這件事,想問問他,可是抽不出工夫。一回鑾,方問亭就升了浙江巡撫,隔得遠了,一時沒有機會問,我這才想到了令侄。」

  「是,是。」曹頫不敢再說曹雪芹對漕幫所知有限的話,只說:「等我把他帶了來,請王爺儘管問他。」

  「他們漕幫有個祖師廟,在杭州;是嗎?」

  「是的。」這一點曹頫倒很清楚,「那地方叫拱宸橋,運河就從那兒開始。廟修得很齊整。」

  「你去過?」

  「是。」

  「裡面是怎麼個陳設?」

  「喔,」曹頫急忙答說:「我只是見了廟祝。廟裡,不是他們自己人是進不去的。」

  「那,方觀承當然是漕幫了?」

  「是的。」

  「令侄呢?」

  「恐怕不是。」

  「怎麼叫恐怕?」和親王問,「你胞侄的事,你都不知道?」

  「王爺,」曹頫歉意地說:「我聽說入了幫的人,連父母面前都不透露的。我問過他,他說他是『空子』。我不大肯相信,所以說『恐怕』,是有話實說,不敢欺王爺的意思。」

  「喔,甚麼叫『空子』?」

  「空子就是知道他們的規矩,也能跟他們說行話,不過還沒有入幫。」

  「照此說來,令侄就不能說方問亭那回去幹甚麼,他所知有限了。」

  曹頫無言可答,且看和親王對這件事彷佛看得很重,越發不敢多說;只唯唯稱是。

  和親王自己也覺得似乎咄咄逼人,非待客之道,當即格外將語氣放得和緩地說:「昂友,為我的事,你很費心,我都知道。明年春天一定拿它完工,我也決不再改來改去了。」

  「是。」曹頫老實答道:「只要王爺主意定了,工程也很快;因為材料都早齊備了。蓋房子最怕『待料』。」

  「好!我想明年在新屋過端午。」

  「一定行。」

  「早則明年秋天,晚則後年春天,昂友,那時我幫你弄個好差使。不過,我的話你只能擱著肚子裡。」

  「當然,當然。曹頫沒有別的長處,這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八個字,自信是有把握的。」

  「那就好。」和親王略略放低了聲音,「皇上打算南巡,你知道嗎?」

  「喔,我不知道;也無從去知道。」

  「說得不錯,你無從去知道,因為皇上只跟我一個人談過。你家南巡的差使辦過好幾回吧?」

  「是的。康熙爺六次南巡,先父皆曾恭逢其盛;聖駕到江寧,先是駐蹕織造衙門西花園,後來就改成行宮了。」

  「是祭過明孝陵吧?」

  「是。」

  「是怎麼個情形?」

  「回王爺的話,」曹頫歉然地說:「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喔!我忘了算年分了。」

  「王爺!」曹頫問道:「日子定了沒有?」

  「定了。大後年。」

  「大後年是乾隆十六年。」曹頫忽然記起:「不是皇太后六十萬壽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