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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新府的基地挑在地安門大街鐘鼓樓附近,動工已經兩年多了;但一直未能完工,原因是和親王認為拿皇位換來的富貴,要稱心如意地享受,所以看那裡不中意,馬上拆了重造,造好了又改,改過了覺得還是原來的比較好,於是重新又改回來。就這樣來回折騰,以至於完工無期,督修的曹頫都有點不耐煩了。

  這天慶恒派人把他請了來,跟平郡王福彭見了面,先談病情與家常,然後閑閑進入正題。

  「這一陣子,見了五爺沒有?」平郡王問;「五爺」是指和親王。

  「前天還見了。」曹頫答說,「五爺嫌西山引進來的泉水,進路不暢,要把閘口加大,很費工程。」

  「喔,提到皇上沒有?」

  「提到了。」

  「他怎麼說?」

  「他說,皇上簡直——簡直變過了;脾氣大得有點兒不講理。」

  「對五爺也是這個樣嗎?」

  「也跟從前不大一樣。」曹頫答說:「五爺的性子,王爺是知道的,心裡存不住話,不問何時何地,想到了就說。以前衝撞皇上,皇上總是裝作未聞,現在可不同了,當面不說甚麼,私底下會把五爺找去,數落一頓。」

  「五爺呢?」

  「五爺說,」曹頫低聲學著和親王弘晝的語氣說:「『我才不管他那一套;反正他也不能革我的爵吧!』」

  「你也勸勸五爺,別把皇上惹毛了。」

  「是。」曹頫深深點頭,「我也勸過他一兩回,說皇上最重名分;不管怎麼樣,皇上終歸是皇上。」

  談到這裡,平郡王福彭才說了請他來晤面,是要托他去看看和親王,最好是借一件事去請示的機會,在閒談之中,打聽打聽皇帝對張廣泗的態度,是不是會有甚麼處置,譬如調任之類。

  曹頫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而且立刻就轉往東城鐵獅子胡同去看和親王。

  這條胡同在崇禎年間,是最烜赫的一個地方,有兩家椒房貴戚定居於此。一家是周皇后之父嘉定伯周奎;一家是田貴妃之父左都督田宏遇。周家固然宏敞,田家更為華麗,門前有一對鐵獅子,胡同由此得名;吳梅村還為它寫過 《田家鐵獅歌》。

  到了清朝,這兩所大宅,都歸宗人府接收,但已荒廢,一直到了康熙年間,方始先後修復,周家作了聖祖胞弟榮親王常穎的府第;田家是在皇九子允禟分府時的賜第,修得更為講究,園有八景。及至允禟獲罪,宗人府將此宅收回,和親王因為「魏忠賢顯魂」而遷居,挑中了這裡。

  曹頫因為修新府的關係,常來謁見和親王;他在這裡很受主人的歡迎。因為這座府第中的掌故很多——當然是前朝的故事,但漢大臣既少交往,而常來的一班王公,對此宅的來歷,不知其詳,只有曹頫來了,和親王才能跟他煮酒閒話,聽他細細談論,當年吳三桂如何在這裡看到陳圓圓,一見驚為天人,以至於後來竟造成了「大清天下」。當然,還有崇禎年間的許多故事,由田宏遇到周奎,由周奎牽連到本朝「朱三太子」的故事。曹頫光是談談吳梅村的那幾首長歌: 《永和宮詞》、《圓圓曲》,就有說不盡的話題。

  這天仍如往日之例,和親王一見了曹頫先問:「今兒有應酬沒有?」

  曹頫倒是有個應酬,但為了要陪和親王久談,才好套問張廣泗之事,決定爽約。

  「沒有。」

  「沒有,就在我這兒喝酒。」和親王說:「今天很暖和,咱們『上臺』吧。」

  園中八景,有一景名為「舒嘯台」;臺上置酒,賓主共坐,曹頫先陳述工程的進度,說閘口加大,須先知會順天府,已經同意,三數日內即可開工。

  和親王說:「我的主意似乎打錯了。」

  「王爺的意思是,閘口不必加大?」曹頫急急求證;證實了便好下令停工,可以省很多事。

  「不是,我根本就不應該要那塊地,鐘鼓樓前前後後,都是鬧市,住在那兒也吵得很。」

  曹頫心想,他既然不中意那個地方,工程上一定會多所挑剔;而且也不會急著要遷入新府,那一來怕更是完工無期了。

  「現在看起來,」和親王接著又說,「倒不如就是這兒,有那個新蓋的錢,加在這裡,可以修得跟揆愷功的宅子一樣。」

  揆愷功名叫揆敘,是康熙朝權相明珠之子,八旗第一詞人納蘭性德之弟,先朝雖因身後獲罪,墳上被樹了一塊「不忠不孝」的碑,但他的住宅無恙;而這座位於什剎海西的宅大,園林花木之盛,京師推第一。

  「王爺,」曹頫勸道,「不論如何,總是新蓋的好。這裡地基雖大,究竟不比揆愷功的住宅,有個什剎海,天然添了景致。」

  和親王點點頭,「也就是為此,」他說,「我才把我的念頭扔開。」

  「王爺是甚麼念頭?」

  「在這裡添修。」和親王說:「皇上如果說,已經撥了一筆款子,不能再撥第二筆,那也不要緊,我自己還花得起。」

  曹頫不願再談下去,因為和親王頗為任性,萬一談得心思活動了,真要重修此處,即使他自己花錢,皇帝也會查問:何以改弦易轍?總回是因為新府修得不好之故;那時工部便有好些人要倒楣了。

  因此,換了個話題,「王爺最近有甚麼恭和皇上的詩?」他問。

  「沒有。皇上最近做詩的癮也淡了。」

  不說「詩興」而謂之「做詩的癮」,這種涉於輕薄的措詞,也只有和親王敢出口。不過想一想,形容得實在很妙;皇帝做詩,真是有癮,每天必做,而且從古所無,是用批章奏的朱筆寫詩;隨折匣一起發到軍機處,由汪由敦用墨筆謄正,順便潤色,然後再呈御前,以致軍機處創了一個新詞,名之為「詩片」。

  「是,」曹頫因話問話:「何以詩興淡了呢?」

  「你還看不出來?皇上現在又在學『刀筆』了。」

  這句話更為刻薄,曹頫不敢追問,只說:「總也是中外大臣,有自取之咎。」

  「這倒也是實話,像訥親,看起來挺能幹,一見了真章,滿不是那回事。」和親王說,「我看他快倒楣了。」

  「那是說,他在大金川的作為,不當上意?」

  「豈止於不當上意?」和親王停了一下,放低了聲音說:「你看著好了,三個月內必興大獄。」

  「是因為大金川軍務失利?」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和親王答說:「不過,大金川的仗打得不好,當然也有很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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