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就在這相持不下之際,史貽直開口了,「諸公聽我一言。」他的聲音不高,但清朗有力,大家都靜了下來:「八旗是國家的勁旅,要論材勇之士,那一旗都挑得出三、五百名;如果斤斤於一兩個名額,讓不明內情的人看起來,以為每一旗的精銳,只不過三、五十個人,這個誤會可是太大了,只怕誰也擔不起這個名聲。」

  「史中堂的話,高明之至。」康親王巴爾圖的侄孫,掌管正紅旗的貝勒永恩說:「大家乾脆亦別爭,聽史中堂分派好了。」

  有的說「好」,有的默不作聲,看來都同意了,於是史貽直繼續往下說:「數目緦要成雙才好,三十七不如三十六。三八廿四、六八四十八,一共兩百八十八名;多下來十二個名額,歸上三旗。諸公以為如何?」

  「很妥善。」新襲簡親王爵,鑲藍旗的旗主德沛點點頭說。

  議妥了三百名雲梯兵,由上三旗各挑四十名;下五旗各挑三十六名以後,八旗王公紛紛散去,只有鑲紅旗的鎮國公慶恒留了下來;有事要跟史貽直談。

  「史中堂,」他悄悄說道:「家伯交代,要跟史中堂請教,這回皇上為甚麼要挑雲梯兵,親自操練?」

  慶恒口中的「家伯」,便是平郡王福彭;他的父親福秀,行四,與福彭都是嫡出。福彭得了個暈眩的毛病,而且容易心悸,難任繁劇;小一輩中以慶恒為最能幹,所以鑲紅旗的旗務,是他在管,這天為挑雲梯兵向福彭請示,福彭特為關照,有幾個疑問,要跟史貽直探問清楚。

  「皇上挑雲梯兵親自操練,是因為皇上覺得要破大金川土番的碉堡,只有雲梯兵最管用。」史貽直又說:「皇上精研兵法,《孫子十家注》,爛熟胸中,操練雲梯兵,不過牛刀小試而已。」

  「那末,既然設營了,為甚麼只挑三百人?」

  「土番的碉堡沒有多少,三百人夠用了。」

  「史中堂,」慶恒又問,「你的意思是,大軍四萬,抵不上雲梯兵三百?」

  這話就不便隨口回答了,史貽直想了一下答說:「恒公,我不是這個意思,雲梯三百只是破碉堡;平定整個大金川,當然不是三百人所能收功的。」

  「照這麼說,是要靠這三百人來攻堅?」

  這變成辯駁了。史貽直不明他的真意所在;而且操練雲梯兵是皇帝的主意,其中是否別有打算,亦難測度,更不宜率爾回答。

  「說實話,恒公,你問我,我還不知道該問誰呢?既然是上諭交辦,咱們實心奉行就是了。」

  「當然,誰敢不實心奉行?」慶恒躊躇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屈駕,去見一見家伯?」

  這在史貽直就要考慮了。他從雍正元年起,經常在宦海的驚濤駭浪中,能不倒是他的舵掌得穩,方向一步不錯。同時他也看出受了多年委屈的皇帝,正在立威,像阿克敦的大起大落,真是黃粱夢都無此之奇;自己望七之年,身子也不大好,萬一到刑部火房去住幾天,只怕立著進去,要躺著出來了。

  於是他說:「恒公,當年鄂文端在雲南的時候,跟怡賢親王結姻的故事,你聽說過沒有?」

  鄂爾泰跟怡賢親王胤祥是姻親,慶恒當然知道,可是,「其中有甚麼故事?」他說:「我們沒有聽說。」

  「是這樣的,鄂文端由於先帝的美意,跟怡賢親王府上結了親;鄂文端想給怡賢親王通音問,曾經預先密奏,是否可行,先帝准了,鄂文端才通信。」

  這一說,慶恒完全明白了。大臣與親貴交往,在雍正朝懸為厲禁;這道禁令現在鬆弛,但未取消,說假是假,說真就真。史貽直的意思是,他亦必須奏准了才能去看平郡王。

  「這就不必了。」慶恒沮喪地說。

  史貽直心裡明白,張廣泗一向恃平郡王福彭為奧援,如今張廣泗大失聖眷,福彭自不能不關心。設身處地為福彭著想,最要緊的是,要切實告誡張廣泗,務必切實振作,好好打兩個勝仗。

  於是他說:「王爺如果有信要寄給張敬帥,儘管交下來,我交代他們,怎麼快怎麼遞。」

  張廣泗字敬齋,官拜川陝總督,所以史貽直稱他「張敬帥」。對於史貽直的暗示,慶恒一時還不能領悟,但看得出來,他說這話必有深意在內。

  「是的。多謝史中堂。」

  道謝告辭,回府去見他伯父,細陳經過。平郡王福彭想了好一會說:「張敬齋自作聰明,其實自誤誤人,你寫信告訴他,第一,少參人;第二,用兵之道該如何,便如何,不要以為有經略在,樂得不聞不問,在旁邊看熱鬧。」

  「是。」慶恒問:「皇上練雲梯兵的事,要不要告訴他?」

  「不要。」福彭答說。

  「所謂雲梯兵,就是登城的『蟻附』,入關的時候,我八旗士兵,大多有這一身工夫,張廣泗也懂。你如果告訴了他,他一定照這個辦法去做,失敗不說,成功更不好。你懂我的意思嗎?」

  平郡王福彭常用這個方法訓練慶恒,一定要他想通了其中的道理才罷;所以慶恒先不作答,仔細想過,認為有把握了,方始回答。

  「懂了。」

  「那麼你說,是甚麼意思。」

  「皇上要練雲梯兵攻碉堡,張敬齋先這麼辦了,變成跟皇上爭功。皇上可以問他,你原知道有這麼個法子,為甚麼早不用?老師糜餉,簡直是存心害國家。」

  「你懂了就好。」平郡王又說,「你派人把四舅太爺請來!」

  【二】

  「四舅太爺」是指曹頫。他仍舊只是工部營繕清吏司的員外郎,但工部司都很羡慕他,因為有好差使總會派到他;如今是在督修和親王府。

  和親王弘晝,承襲了先帝居藩的全部家財,包括雍親王府在內;王府主人一旦正了大位,原來的王府,便稱之為「潛邸」,不能再住,雍親王府因而改為喇嘛道場的雍和宮。和親王的賜第在安定門內肅寧府胡同,原是明朝天啟年間,肅甯伯魏良卿的故居;房子很大,也很講究,但前朝的老屋,狐鼠盤踞,後花園中經常有響動,有一天有個值宿的護衛,說看到一個下巴光禿禿、滿臉皺紋的老太監,半夜裡出現。這話傳到和親王耳朵裡,便跟皇帝面奏,說魏忠賢顯魂,他不能再住在那裡了。

  皇帝對這個同父異母同歲的胞弟,一向格外優遇,當時答應他覓地新造一座府第;未造好以前遷居,看宗人府、內務府屬下,何處有空著的大宅,隨他自己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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