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其實阿克敦是因為「秋老虎」很厲害,想休息幾天,只是勤勞王事,臣子當為,想偷懶的話不便說,因而找這樣一個藉口。

  汪由敦卻不肯放過他,「揀日不如撞日,而且今天是初一。」他緊拉住他的袖子,「請吧,請吧!一切都要請老前輩主持。」

  阿克敦在翰林院,比汪由敦早六科,「老前輩」的稱呼,並非恭維。而提到科名,翰林的前後輩之間,別有一種親切之感;阿克敦終於同意了。

  原來汪由敦之逼著阿克敦去上任,亦是別有苦衷,國恤百日之內剃頭的案子,糾纏不清,越鬧越大;阿克敦一拜了印,接受僚屬的致賀以後,立刻就有一件剃頭案子,擺在他面前。

  這件案子是江蘇巡撫安寧,奏參江南河道總督周學健,在孝賢皇后大事二十七日剛畢,即已剃頭,所屬文武中,除了淮徐道定長以外,亦無不如此。摺子後面,還有皇帝洋洋灑灑的一篇硃批。

  硃批中說:前些日子,福州將軍新柱到京陛見,提到他經過淮安時,周學健因為已經剃了頭,怕他發覺,故而借「巡河」為名,跟新柱避不見面。皇帝認為周學健身為大臣,於此等名分攸關之處,當然會謹守法度,新柱當是聽聞未確,此外也還有人提起,他一概不信。現在看安寧所奏,才知道不獨周學健一人犯法,而且所屬效尤,「棄常蔑禮,上下成風,深可駭異。」

  看到這裏,阿克敦說:「周學健的一條命保不住了。」他嘆口氣:「唉!孝賢皇后晚半年駕崩就好了。」

  「恆公,」兆惠問道:「你老這話是怎麼說?」

  「孝賢皇后三月十一駕崩,過廿七天正好是浴佛節;菩薩都熱得要洗澡了,你想江南初夏黃梅天,長了滿頭的亂髮,怎麼受得了?」

  「是,說起來是情有可原。」

  「不過,」汪由敦立即接口,「法無可赦。」

  阿克敦不作聲,繼續往下看硃批,看到末尾,才知道汪由敦不能不持這種嚴苛態度的道理;因為皇帝認為此事傳聞已久,竟無人舉發,甚至軍機大臣日常見面,亦從未面奏,「其意不過欲為之蒙蔽,以救伊重譴。」汪由敦如果附和「情有可原」,應從末減,豈非恰好坐實了他軍機大臣蒙蔽之罪?

  「『周學健著大學士高斌,就近拿解來京,交刑部治罪。』」阿克敦唸著硃批說:「不知道那天可以到京?」

  「大概總要半個月。」

  「好,先輕鬆半個月再說。」

  「老前輩想輕鬆,恐怕是奢望了。」汪由敦說:「還有件案子在這裏。」

  「又是剃頭!」阿克敦懶得看這種奏摺,轉眼發現有個名叫彭傳增的司官在,便很客氣地說:「勞駕!請唸一唸。」

  「是。」彭傳增接過奏摺,唸道:「『奏為自行檢舉違制薙髮緣由,並自請處分,恭摺仰祈聖鑒事。竊以本年三月十一日——』」

  「慢,慢!」阿克敦突然想起,「彭老爺是在湖廣司吧?」

  「是。一直在湖廣司。」

  刑部跟戶部一樣,以省分司,稱為「清吏司」,戶部的「湖廣清吏司」管兩湖的錢糧;刑部的「湖廣清吏司」管兩湖的刑名。彭傳增在此,那麼這個「自行檢舉違制薙髮」的奏摺,自然出於湖廣大吏。阿克敦驀地裏一驚,急急問道:「誰的摺子?」

  「塞制軍的。」

  完了!阿克敦在心裏喊得一聲;扶著頭說:「這個天兒真熱!腦袋都快炸了。」

  「那就歇一歇吧!」汪由敦向彭傳增說:「請你先把摺子收一收,明天再呈堂好了。」

  「不,不!」阿克敦強打精神,「把摺子留下,我自己來看。」

  奏摺是湖廣總督塞楞額所上,自陳在孝賢皇后崩後,二十七天即已剃頭,湖北巡撫彭樹葵、湖南巡撫楊錫紱及兩省文武官員,亦復如此。又說:所以違制之故,因為皇后賓天自康熙十三年以來,外省皆不服喪,歷時既久,服制不明,以致誤犯;後經楊錫紱細查舊例,方知應在百日以後,方可薙髮,現聽楊錫紱之勸,自行檢舉,請賜處分。

  這個摺子是經皇帝看過才發下來的;硃批是:「交刑部。」顯然的,如果是「處分」,應交吏部;「交刑部」便是議罪。

  「謹堂,自行檢舉,是不是可以減一等?」

  這塞楞額姓瓜爾佳氏,隸正白旗,康熙四十八年進士,是阿克敦的同年至好;汪由敦知道他此時的心境,本來不想表示意見的,說不得也只好替他略為擔待了。

  「他是滿洲世臣,跟周學健又不同。不過既然自行檢舉,減一等也是說得過去的。」

  「和甫,」阿克敦問兆惠,「意下如何?」

  兆惠答得很明確:「斬立決減一等,斬監候。」

  問了其餘的侍郎,亦都認為以斬監候為適當。於是阿克敦作了裁定:「照此覆奏。到勾決的時候,看他的造化吧!」

  ***

  第二天皇帝召見軍機,指著刑部的覆奏說:「彭樹葵、楊錫紱之剃頭,雖說順從總督,不過既是封疆,豈有漫無主見,一味附和之理?話雖如此,塞楞額既然已經剃頭,又何怪乎彭樹葵、楊錫紱?這兩個人革職留任。不過其中又有分別,楊錫紱勸塞楞額自行檢舉,與彭樹葵是有分別的。彭樹葵另外處罰修城工,楊錫紱免罰。你們說我這樣處置,公平不公平?」

  「皇上行法,如鑑之空,如衡之平。」傅恆答說:「一本大公,前後獲罪諸臣,一定心服。」

  傅恆是故意這樣說,因為他覺得彭樹葵、楊錫紱可以不死,而且仍舊在當巡撫,相形之下,周學健,尤其是金文醇問了死罪,未免冤枉,所以特為提到「前後獲罪諸臣」,意思是提醒皇帝從新考量。

  皇帝是早已想到了,「我亦沒有想到,督撫大員中有周學健,則無怪乎有金文醇;更沒有想到,滿洲大臣中有塞楞額,那就無怪乎有周學健了。」他略停一下又說:「論罪名,金文醇己有滿員勸他而不聽,較之周學健為重;但論官職,金文醇較低,還可以減罪。這麼加減調和,兩個人不妨同科,都發交直隸總督那蘇圖,修理城工,效力贖罪。」

  「是。」

  「汪由敦。」皇帝指名徵詢:「你覺得我的處置,怎麼樣?」

  汪由敦不敢贊一詞,只碰著頭說:「皇上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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