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及至司官擬好了定金文醇的罪名為斬監候的奏稿,兆惠不肯畫行。此人籍隸滿洲正黃旗,姓烏雅氏,是世宗生母孝恭仁皇后的族孫;因為他家出過皇后,所以堅持對皇后的大不敬應該是斬立決。

  人命至重,所以京中凡有情節重大的罪案,交「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會審時,如判決死刑,須「全堂畫諾」,只要有一個人提出異議,即不能定讞。如果需要「專折具奏」,像金文醇的這種案子,雖可由刑部定案,但涉及大辟,亦須「六堂」一致,因為兆惠不畫「堂稿」,便又起了爭執。盛安引雍正年間的例案,當時太后之喪,有個佐領李斯琦,百日以內剃頭,擬罪斬監候,如今援案辦理,有何不可?兆惠反駁,李斯琦是廢員,與金文醇既為現任知府,且是翰林出身,理當知禮的情形不同,未可一概而論。同時他又指出,擬罪從重,以便皇帝加恩減罪,是多年相沿的例規。所以雖將金文醇擬為斬決,實際上一定還是斬候,死不了的。

  「萬一皇上倒不加恩,即時處決呢?」

  年少氣盛,也不大識漢文的兆惠,拍一拍胸腩說:「我償命。」

  「空話!」盛安冷笑,「你就想償命,也要皇上准你去死才行。」

  話說得很難聽了。汪由敦、錢陳群趕快橫身相勸,才沒有吵起來,當然,案子也就擱起來了。

  第二天恰好召見盛安,他提到此案,以為斬決太重。皇帝面諭:「我原是嚇嚇他們的。非如此,不能讓大家懂得甚麼叫『名分攸關』?君臣之間,賴以維繫者,亦只此四字而已。你告訴你同部堂官,擬了斬立決,我自然會加恩減輕。」

  盛安心想,這一下不是正好證明兆惠對了,而他是錯了?想到前一天破臉的情形,自己覺得面子上太下不來;皇帝的話且不必說,看看情形,再作道理。

  這樣遷延了十幾天,始終未曾出奏。皇帝開始查問了,召對時,盛安與軍機大臣一起進見,問到此案,他引李斯琦的例案說:「臣如果擬了斬決,怕引起物議,臣之微名不足惜,恐成盛德之累,反為不美。」

  「你怎麼說這話?」皇帝大為詫異,「我不是當面交代過你嗎?你擬得重,我會改輕;莫非你都記不得了?」

  一句話問得盛安張口結舌,方寸大亂,用滿洲話答道:「是有此旨。臣年紀大了,偶有遺忘。」

  皇帝從小憂讒畏譏,養成了多疑的性格,認為盛安用滿洲話回答,是有意不讓漢大臣聽懂他的話;亦就是不讓漢大臣知道皇帝于此案有從寬之意。這一下怒從心頭起,以「目無君上,巧偽沽名」的罪名,革職交刑部從重治罪。其餘刑部堂官除兆惠「持議不從」外,其餘「交部嚴懲議奏。」

  「目無君上」是死罪,奉旨「從重」當然擬成斬立決,奉旨「從寬,改為應斬監候,秋後處決。」吏部覆奏,汪由敦等「扶同曲法,殊屬溺職」,一律革職;但原來就是革職留任之員,應該革任。奉旨「俱從寬免其革任」,只倒楣了盛安一個人。

  於是提牢廳主事夏成海,第二次伺候本部尚書入火房,正就是阿克敦所住過的東跨院——阿克敦在「雷霆」之後,已獲「雨露」,前幾天奉旨「在內閣學士上效力行走,並兼署工部侍郎」,因為孝賢皇后之喪,「奉安」、「升祔」,要造神牌,這份差使交給謹慎老成又精通滿漢文的阿克敦最為妥當。

  盛安會不會像阿克敦那樣,只是一場虛驚;在火房中待一兩個月,仍舊放出來去做官?刑部上上下下的人,都以此為話題在猜測,只有極少數的人不聞不問;而只有這極少數的人,斷定盛安是死定了,而阿克敦可能仍舊會回來當刑部尚書,因為阿克敦所姓的章佳氏與孝賢皇后母家的富察氏,這兩族等於皇帝的左右手,而且盛安與阿克敦的兒子,一個不肖,一個跨灶,因而禍福也就不同了。

  盛安的兒子叫喀通阿,曾經犯過偽造文書的罪,皇帝特為寬宥,交給盛安嚴加管束;如今盛安身入囹圄,無法管教劣子,皇帝以此為理由,將喀通阿充軍到熱河去作苦工。至於阿克敦的兒子阿桂,年輕有為,以吏部員外充軍機章京,如今跟著兵部尚書班第在大金川;只看在阿桂在前方這一點上,就不能為難阿克敦,不然豈不傷害士氣。

  盛安是不是「秋後處決」,猶不可知;阿克敦回任倒是料中了,派他署理刑部尚書的上諭,終於在閏七月初一下來了。

  首先得到消息的是「承旨」的軍機大臣汪由敦。一退了值,親自到阿克敦那裡去道賀;同時請他即日上任。

  「謹堂,」阿克敦對汪由敦說:「我算了一下,從斬監候的嚴譴到今天回任的恩典,恰好一百天。這一百天,你有甚麼感想?」

  汪由敦的為人,正如他的別號「謹堂」,知道他有為他人不平的牢騷,便含含糊糊地答說:「感想甚多,改日細談。恒翁,我們同車上衙門吧!」

  「改一天,改一天。」阿克敦說:「我得挑個黃道吉日再上任。」

  其實阿克敦是因為「秋老虎」很厲害,想休息幾天,只是勤勞王事,臣子當為,想偷懶的話不便說,因而找這樣一個藉口。

  汪由敦卻不肯放過他,「揀日不如撞日,而且今天是初一。」他緊拉住他的袖子,「請吧,請吧!一切都要請老前輩主持。」

  阿克敦在翰林院,比汪由敦早六科,「老前輩」的稱呼,並非恭維。而提到科名,翰林的前後輩之間,別有一種親切之感;阿克敦終於同意了。

  原來汪由敦之逼著阿克敦去上任,亦是別有苦衷,國恤百日之內剃頭的案子,糾纏不清,越鬧越大;阿克敦一拜了印,接受僚屬的致賀以後,立刻就有一件剃頭案子,擺在他面前。

  這件案子是江蘇巡撫安寧,奏參江南河道總督周學健,在孝賢皇后大事二十七日剛畢,即已剃頭,所屬文武中,除了淮徐道定長以外,亦無不如此。摺子後面,還有皇帝洋洋灑灑的一篇朱批。

  朱批中說:前些日子,福州將軍新柱到京陛見,提到他經過淮安時,周學健因為已經剃了頭,怕他發覺,故而借「巡河」為名,跟新柱避不見面。皇帝認為周學健身為大臣,于此等名分攸關之處,當然會謹守法度,新柱當是聽聞未確,此外也還有人提起,他一概不信。現在看安寧所奏,才知道不獨周學健一人犯法,而且所屬效尤,「棄常蔑禮,上下成風,深可駭異。」

  看到這裡,阿克敦說:「周學健的一條命保不住了。」他歎口氣:「唉!孝賢皇后晚半年駕崩就好了。」

  「恒公,」兆惠問道:「你老這話是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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