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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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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敦為他放心了,不是褫奪頂戴,只是便衣探監,彼此方便而已。當下延入屋中,坐定無話;夏成海知趣,悄悄地溜了開去。 「特來向我公請罪。」汪由敦悲傷地說:「刑非其罪,竟爾枉法,痛心之至。」 接著,汪由敦便將他跟署理的滿尚書盛安及滿漢四侍郎勤爾森、錢陳群、兆惠、魏定國等人,重議阿克敦的罪名,依大不敬斬決律末減為斬監候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再三表示歉疚不安之意。 「無須,無須。這原在我意中。倒是因為我的牽累,害各位交部,才真是無妄之災。不過,陳占咸是很明理的人,想來只會擬革職;不會擬降調。」 陳占咸是指新任吏部尚書入直軍機的陳大受,他是湖南祁陽人,雍正十一年的翰林。由於兩件事,頗得皇帝的賞識,一件是乾隆二年翰詹大考,皇帝親自監試;翰詹大考,因為有一篇賦的關係,頗費工夫,通常須給燭始能完卷,但陳大受於日中首先交卷,而且寫作俱佳,因而由編修超擢為侍讀,自此官符如火,乾隆四年便特旨外放為安徽巡撫。 其次是陳大受從小父母雙亡,而且家境寒微,與打漁的住在一起;半夜裏漁夫上船,他一面守門,一面苦讀,因而成名。及至當了方面大員,由安徽調江蘇,是天下十七個巡撫之中最好的一個缺,但他因為父母在世時,沒有有過一天足食豐衣的日子,所以布衣疏食,自奉極儉,但不禁僚屬鮮衣美食。這祿養不及親而不忘親於寒微之時,最能博得皇帝的激賞,所以他人巡撫內調常為侍郎,而陳大受內調為兵部尚書,如今且已改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是當朝僅次於傅恆的大紅人。 陳大受處事頗為明快,刑部堂官交議的案子,到了吏部,考功司的掌印郎中抱牘上堂,陳大受略略看了一下,便即交代:「奏請一律革職。」 這個郎中姓花,外號「花樣多」,他是訥親當吏部尚書時提拔起來的;訥親最喜無事生非,所以「花樣多」得以脫穎而出。此時他的建議是,將刑部「六堂」,分成三種處分,革職、革職留任、降三級調用各二。 「這是自找麻煩。兩位革職,你得找人來補,這還可以用署理的辦法,暫時應付;兩個降三級調用,尚書變成三品官,你在『大九卿』之中,那裏去找兩個缺來安插?而況同罪同科,強為區別,必失其平;不如一律請革職,皇上不能讓刑部六堂都由新人來接替,一定降恩旨,革職而從寬留任,儆戒之意既明,實際政務無礙。豈不是很妥當?」 果然,奏上得旨,一如陳大受的預料。汪由敦與其他堂官一例處分,並未獨異,方始放心。但「刑非其罪」的良心責備,卻越來越深,原來為皇后服喪一事,又讓皇帝找到了一個乘機立威的好題目——各省不為皇后服喪,已經七、八十年,突然恢復舊制,好些官員都不明白「國喪百日之內不准剃頭」的規定,首先被檢舉的是奉天錦州府知府金文醇,及山東沂州的一名武官,皇帝降旨:「本朝定制,國恤百日以內,均不剃頭,倘違例私犯,祖制立即處斬,亦如進關時令漢人薙髮,不薙髮者,無不處斬之理。」因而將金文醇等拿交刑部治罪。 汪由敦因為金文醇翰林出身,又是小同鄉,要他因為剃了一次頭便定「立即處斬」之罪,實在於心難安。幸好由都察御史署理刑部尚書而補實的盛安,首先倡議,斬立決過重,應改斬監候;除了右侍郎兆惠以外,其他都默然表示附議。 及至司官擬好了定金文醇的罪名為斬監候的奏稿,兆惠不肯畫行。此人籍隸滿洲正黃旗,姓烏雅氏,是世宗生母孝恭仁皇后的族孫;因為他家出過皇后,所以堅持對皇后的大不敬應該是斬立決。 人命至重,所以京中凡有情節重大的罪案,交「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會審時,如判決死刑,須「全堂畫諾」,只要有一個人提出異議,即不能定讞。如果需要「專摺具奏」,像金文醇的這種案子,雖可由刑部定案,但涉及大辟,亦須「六堂」一致,因為兆惠不畫「堂稿」,便又起了爭執。盛安引雍正年間的例案,當時太后之喪,有個佐領李斯琦,百日以內剃頭,擬罪斬監候,如今援案辦理,有何不可?兆惠反駁,李斯琦是廢員,與金文醇既為現任知府,且是翰林出身,理當知禮的情形不同,未可一概而論。同時他又指出,擬罪從重,以便皇帝加恩減罪,是多年相沿的例規。所以雖將金文醇擬為斬決,實際上一定還是斬候,死不了的。 「萬一皇上倒不加恩,即時處決呢?」 年少氣盛,也不大識漢文的兆惠,拍一拍胸腩說:「我償命。」 「空話!」盛安冷笑,「你就想償命,也要皇上准你去死才行。」 話說得很難聽了。汪由敦、錢陳群趕快橫身相勸,才沒有吵起來,當然,案子也就擱起來了。 第二天恰好召見盛安,他提到此案,以為斬決太重。皇帝面諭:「我原是嚇嚇他們的。非如此,不能讓大家懂得甚麼叫『名分攸關』?君臣之間,賴以維繫者,亦只此四字而已。你告訴你同部堂官,擬了斬立決,我自然會加恩減輕。」 盛安心想,這一下不是正好證明兆惠對了,而他是錯了?想到前一天破臉的情形,自己覺得面子上太下不來;皇帝的話且不必說,看看情形,再作道理。 這樣遷延了十幾天,始終未曾出奏。皇帝開始查問了,召對時,盛安與軍機大臣一起進見,問到此案,他引李斯琦的例案說:「臣如果擬了斬決,怕引起物議,臣之微名不足惜,恐成盛德之累,反為不美。」 「你怎麼說這話?」皇帝大為詫異,「我不是當面交代過你嗎?你擬得重,我會改輕;莫非你都記不得了?」 一句話問得盛安張口結舌,方寸大亂,用滿洲話答道:「是有此旨。臣年紀大了,偶有遺忘。」 皇帝從小憂讒畏譏,養成了多疑的性格,認為盛安用滿洲話回答,是有意不讓漢大臣聽懂他的話;亦就是不讓漢大臣知道皇帝於此案有從寬之意。這一下怒從心頭起,以「目無君上,巧偽沽名」的罪名,革職交刑部從重治罪。其餘刑部堂官除兆惠「持議不從」外,其餘「交部嚴懲議奏。」 「目無君上」是死罪,奉旨「從重」當然擬成斬立決,奉旨「從寬,改為應斬監候,秋後處決。」吏部覆奏,汪由敦等「扶同曲法,殊屬溺職」,一律革職;但原來就是革職留任之員,應該革任。奉旨「俱從寬免其革任」,只倒楣了盛安一個人。 於是提牢廳主事夏成海,第二次伺候本部尚書入火房,正就是阿克敦所住過的東跨院——阿克敦在「雷霆」之後,已獲「雨露」,前幾天奉旨「在內閣學士上效力行走,並兼署工部侍郎」,因為孝賢皇后之喪,「奉安」、「升祔」,要造神牌,這份差使交給謹慎老成又精通滿漢文的阿克敦最為妥當。 盛安會不會像阿克敦那樣,只是一場虛驚;在火房中待一兩個月,仍舊放出來去做官?刑部上上下下的人,都以此為話題在猜測,只有極少數的人不聞不問;而只有這極少數的人,斷定盛安是死定了,而阿克敦可能仍舊會回來當刑部尚書,因為阿克敦所姓的章佳氏與孝賢皇后母家的富察氏,這兩族等於皇帝的左右手,而且盛安與阿克敦的兒子,一個不肖,一個跨灶,因而禍福也就不同了。 盛安的兒子叫喀通阿,曾經犯過偽造文書的罪,皇帝特為寬宥,交給盛安嚴加管束;如今盛安身入囹圄,無法管教劣子,皇帝以此為理由,將喀通阿充軍到熱河去作苦工。至於阿克敦的兒子阿桂,年輕有為,以吏部員外充軍機章京,如今跟著兵部尚書班第在大金川;只看在阿桂在前方這一點上,就不能為難阿克敦,不然豈不傷害士氣。 盛安是不是「秋後處決」,猶不可知;阿克敦回任倒是料中了,派他署理刑部尚書的上諭,終於在閏七月初一下來了。 首先得到消息的是「承旨」的軍機大臣汪由敦。一退了值,親自到阿克敦那裏去道賀;同時請他即日上任。 「謹堂,」阿克敦對汪由敦說:「我算了一下,從斬監候的嚴譴到今天回任的恩典,恰好一百天。這一百天,你有甚麼感想?」 汪由敦的為人,正如他的別號「謹堂」,知道他有為他人不平的牢騷,便含含糊糊地答說:「感想甚多,改日細談。恆翁,我們同車上衙門吧!」 「改一天,改一天。」阿克敦說:「我得挑個黃道吉日再上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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