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
| 五 |
|
|
|
「兩者都有。」阿克敦答說:「皇上自覺以往屈己從人是錯了,他要伸法;伸法必先立威,已經告訴過我了,要拿我開刀。」 「開刀?」傅恆一驚,「皇上是這麼說的?」 「說是說『委屈我』。不過,我看不止於解除協辦;因為這並顯不出天威來。」 傅恆不便再往下問了;只把他的每一句話都緊記在心,靜以觀變。 *** 阿克敦的預測,很快地應驗了。 事起於翰林院繙譯大行皇后的冊諡文,漢文的「皇妣」譯成清文的「先太后」,皇帝認為不妥,傳旨召阿克敦來問;因為他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那知阿克敦已經走了。 這一下,皇帝找到了一個立威的好題目,寫了一張硃諭交軍機處,說漢文「皇妣」譯成清文「先太后」有「大不敬背謬」之處;且「呈覽之本留中未降,而請旨大臣竟棄而他往」,此「皆阿克敦因前日解其協辦大學士之故,心懷怨望,見於辭色」,著革職交刑部問罪。 此諭一宣,舉朝震慄。最惶恐的是汪由敦,因為刑部滿漢兩尚書,就是阿克敦跟他;如今由他主持來問罪,擬重了對不起阿克敦,擬輕了又怕碰皇帝的釘子,想來想去,沒有兩全之道。 反倒是阿克敦,親自去看汪由敦,很誠懇地喚著他的別號說:「恆巖,你不必替我擔心,你儘管把罪名定得嚴,不要緊。我常說:『雷霆雨露,莫非皇恩』。我很泰然的。」 他是暗示「雷霆」之後,尚有「雨露」,但汪由敦震於不測之威,方寸之間,不能如阿克敦的成竹在胸,所以聽不出他的絃外之音。不過既然他自己表示諒解,汪由敦認為解消了他的一個絕大難題,應該感激。 當下起身一揖,口中說道:「蒙公體諒,慚感交併。但得天顏稍霽,必當全力斡旋。」 「謝謝!」阿克敦拱手還禮:「凡事順乎自然,恆巖,請你千萬不必強求。」 於是汪由敦當天便找了「秋審處」的八總辦——刑部頂兒尖兒的八個能幹司官,一起商議,定了個比照增減制書律,擬定的罪名是「絞監候」。 絞刑亦是死刑,但比身首異處的死刑來得輕;「監候」是拘禁在監獄中,等候秋後處刑。 但不論「斬監候」,還是「絞監候」,只要不是「立決」,都有活命的希望,因為有「勾決」一道程序;每年秋天由「秋審處」審核所有「監候」的人犯名冊,分別簽註意見,到時候為阿克敦設法開脫,註上「可矜」二字,那時候皇帝氣也平了,定會同意。 那知皇帝別有用意,既然用到向阿克敦「借人頭」這樣一個大題目,文章自然要做得淋漓盡致,燈下構思,先用墨筆起了稿子,修改妥當,方始用硃筆批在原摺後面。 硃批中一開頭就說:他在第一次上諭中,指出阿克敦之罪是「大不敬」及「怨望」,諭旨如此明確,而刑部仍照增減制書之例擬議,明明是「瞻顧寅誼,黨同徇庇」,置諭旨於不問,只治他誤繙之罪。接著,指責擬罪之人,輕重倒置,誤繙之罪不重;重的是「大不敬」及「怨望」,身為大臣,豈能不知? 然後筆尖一繞,就專門針對刑部堂官做文章了,說他們有意援引輕比,殊不知適足以加重阿克敦的罪名;是不是與阿克敦有仇,「故欲輕擬,激成重辟?」這話有挑撥之嫌,不能出於皇帝之口,而且亦怕阿克敦誤會恐嚇,但又非說不可,因而補上一句:「果有此等伎倆,亦豈能逃朕洞鑒耶?」意思是不會激成重辟,阿克敦放心好了。 接下來便是追敘先帝對朋黨的態度,同時表明他對朋黨的態度;將由寬而嚴,他說從前朝官與退休的紳士,「比周為奸,根株盤亙,情偽百端,皇考以旋乾轉坤之力」方得廓清,不想近年故態復萌,是不是看他諸事寬大,以為又可以勾結行私? 於是提出警告:「朕嘗云,能令朕宣揚皇考之寬仁者,惟諸臣;即令朕昭示皇考之嚴義者,亦惟諸臣。」他指出「大不敬」與「怨望」之罪,決不應如此輕擬;「該部以平日黨同之陋習,為此嘗試之巧術,視朕為何如主乎?」最後,也是最厲害的,便是「嫁罪」於刑部堂官,他說他的本意是,阿克敦縱有應得之罪,無非讓他知所自儆,將來仍舊會用他。「今觀該部如此定議,則阿克敦不必可宥,是阿克敦之罪,成於該堂官之手,該堂官欲傾身以救阿克敦,非特阿克敦不可救,而身陷罪戾,且不能自救矣。該部堂官著交部嚴察議奏;此案著另議具奏。」 前面都是「該部」;結尾是「該部堂官」,惟獨提到殺阿克敦一段,連用兩個「該堂官」,將汪由敦嚇得神色大變。 正當此時,有人來報:「阿大人來了。」 「喔!」汪由敦定定神問:「在那裏?」 「在大堂上。」 「為甚麼不請進來?快請!」 「阿大人不肯進來。」 這一下,汪由敦只好親到大堂,只見阿克敦青衣小帽,站在簷下,後面跟著一名聽差,肩上打個舖蓋捲,手上提一隻置日用雜物的網籃。看到汪由敦,他提高了聲音說:「犯官阿克敦報到,請過堂收監。」 原來阿克敦起先奉旨「革職,交刑部問罪」,不必收監;現在刑部擬罪「絞監候」,上諭以為太輕,那就至少也要定個「斬監候」。不論為何,反正「監候」已是奉了旨的,所以自動來報到。 「言重,言重。」汪由敦急趨幾步,執著他的手說:「白雲亭坐吧!」 「白雲亭」是刑部堂官日常治事會食之處;阿克敦既然是這麼一身打扮「上衙門」,當然不肯接受好意。 這時管獄的司官,「提牢廳主事」夏成海也趕到了,先向汪由敦行禮說道:「請大人進去吧!阿大人交給司官好了。」 「好,好!你好生伺候。」 「是!」夏成海轉身向阿克敦請個安說:「大人請!管家也請跟我來。」 「不敢當!」阿克敦拱拱手說;再抬頭看汪由敦時,他已經將身子轉了過去,想來是不忍見本部的堂官成了階下囚。 當然,雖說阿克敦已犯了死罪,但決不至於與定讞的囚犯,監禁在一起。刑部的監獄,俗稱「天牢」,正名是「詔獄」,因為入此獄的人,姓名必見於詔書,都是有來頭的,所以格外優待,特設住處,稱為「火房」;大則一座院落,小亦有兩間屋,可以攜僕開伙。不過這份「優待」,須花幾百至幾千兩銀子去交換而已。 阿克敦自當別論。夏成海將他安排在最敞亮的東跨院,五、六個獄卒忙作一團,阿克敦倒老大過意不去,只不斷地說:「夏老爺太費心了。」 安頓粗定,只聽外面傳報:「汪大人到!」 這時阿克敦反客為主,迎了出來;只見汪由敦也換了便衣,不由得一驚,「怎麼?」他問:「不只是『交部』嗎?」 說「交部」便是交吏部處分;與交刑部治罪,必先革職不同。汪由敦何以亦是這樣一副裝束?阿克敦不免驚詫。 「禮當如此!」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