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大阿哥名叫永璜,是哲憫皇貴妃富察氏所出,今年十九歲,已經娶了福晉,只以秉性庸弱,一向不為皇帝所喜。皇后之喪,迎靈時神情呆滯,近乎麻木不仁;皇帝已當面訓斥過一次;這一回特頒朱諭:「阿哥之師傅、諳達,所以誘掖訓誨,教阿哥以孝道禮儀者;今遇此大事,大阿哥竟茫然無措,於孝道禮儀,未克盡處甚多。此等事,謂必閱歷而後能行,可乎?此皆師傅、諳達平時並未盡心教導之所致也。伊等深負朕倚用之恩,阿哥經朕訓飭外,和親王、來保、鄂容安著各罰食俸三年,其餘師傅、諳達,著各罰俸一年。張廷玉、梁詩正俱非專師,著免其罰俸。」

  皇子在上書房念書,教漢文的稱為師傅;教清文及騎射,仍用滿洲話的稱呼,叫做諳達。內務府大臣來保是諳達;鄂爾泰之子兵部侍郎鄂容安是師傅;和親王弘晝則負有稽察上書房的全責,所以獲咎較重。

  和親王口沒遮攔,第二天上朝看到上諭,向同在王公朝房辦理皇后喪儀的傅恒笑道:「皇上是惱羞成怒了。」

  「五爺,五爺!」和親王弘晝與皇帝同歲,行五,所以椒房貴戚的傅恒,一直用這種家人之間的稱呼叫他,「你千萬別這麼說。」

  傅恒忠厚懦弱,但帷薄不修,且胞妹因此自盡,鬧出偌大風波,居然仍舊是這樣膽小怕事,在和親王看來,真窩囊得不像個人了。可是轉念間為傅恒設身處地想一想,妻子的情夫是皇帝,他又能如何?

  傅恒還想規勸和親王,語言以檢點為宜,像他的身分,縱不致多言賈禍,但怎麼樣也不會有好處。

  「傅大人,」軍機處的蘇拉來通知:「叫起了。」

  召見謂之「叫起」。每天第一起必是軍機;軍機大臣原有七人,但四個出差,張廷玉又請假,所以只有傅恒跟汪由敦兩人在養心殿進見。

  當時的頭一件大事,是皇后的喪儀,傅恒將預備的情形,一一面奏,接著便請示大行皇后的諡號。

  「孝賢。」皇帝脫口答說:「昨天我做皇后的挽詩,其中有一聯:『聖慈深憶孝,宮坤盡稱賢』。從來知臣其如君、知子其如父、知妻亦其如夫,大行皇后一生的淑德,只有『孝賢』二字,可以包括。」說著,皇帝的眼睛眨了幾下,彷佛忍淚的模樣。

  「請皇上勿過悲傷。皇后有此美諡,一定含笑天上。」

  皇帝點點頭,問汪由敦說道:「你去擬個上諭來看。」

  「是。」汪由敦「承旨」以後,退下去「述旨」。

  此人原籍皖南,遷居杭州,雍正二年的翰林,是張廷玉的門生,亦頗得傅恒的器重。像這樣的上諭,等於寫一封應酬信,不費甚麼工夫,但傅恒難得有個「獨對」的機會,或者有甚麼衷曲要陳訴;在皇帝,亦許也有甚麼不便公然出口的安撫的話,趁這時候也可以說了。因此,他故意在養心殿廊上拖延著。

  他只料到一半,皇帝確有「私話」要跟傅恒談,但私下談的卻是公事。

  「你看張廣泗這個人怎麼樣?」

  「照他平苗的功績來看,有謀有勇。」傅恒答說:「可惜私心重一點。」

  「你說得不錯。如果他肯實心辦事,大小金川不足平,現在是在養寇自重;我多次想訓斥,平郡王總是護著他。你看,現在該怎麼辦?」

  「張廣泗隸屬鑲紅旗;平郡王是鑲紅旗旗主,在上諭督飭以外,傳知平郡王以旗主身分另行告誡張廣泗,痛加振刷。這樣雙管齊下,臣以為張廣泗一定不敢再因循自誤了。」

  「沒有用,張廣泗已經是個『兵油子』了。」皇帝搖搖頭,「我想派訥親去督師。」

  傅恒心想,訥親色厲內荏,去了一定僨事;而且他也一定駕馭不了張廣泗。正想開口勸阻時,皇帝已經作了決定。

  「我想就這麼辦。不過得給他一個名義,經略大臣如何?」

  「這個名義很適當。」

  於是等汪由敦將諡大行皇后為「孝賢」,應行典禮,著禮部照例奏聞的上諭認可後,皇帝吩咐:「你寫個派訥親為經略大臣經略四川軍務的上諭來。」

  「是。」

  「還有。」皇帝又說:「訥親去了四川,內閣滿洲大學士辦事的人就少了。傅恒升協辦大學士;阿克敦不必再協辦了。」

  一聽這話,傅恒先磕頭,後辭謝:「皇上恩典,臣不敢受。阿克敦三朝老臣,學問優長;而且今年正月方升協辦,至今不到三個月,無故解退,亦似乎不大妥當。」

  「沒有甚麼不妥當。我志已決,你不必再辭。至於大學士管部,吏部本來是張廷玉,後來改歸訥親;訥親未回京以前,由傅恒兼管。」

  「是!」

  「回皇上。」傅恒再一次磕頭辭謝:「協辦向無管部之例——」

  「法無定法。」皇帝打斷他的話說:「我行我法,用人用其長;你不必多說了。」

  傅恒大感困惑,回到軍機處,悄悄問汪由敦說:「皇上說『用人用其長』,莫非訥公的長處在帶兵打仗?」

  這真忠厚得可憐了!汪由敦心中好笑;同時在琢磨,是不是要跟他說真心話?

  這就不免想到往事,他雖由張廷玉的保薦,得以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但當訥親掌權時,卻深以為苦,因為往往「承旨」只有他一個人;退下來讓汪由敦「述旨」時,由於說得不夠清楚,甚至錯會了意,所以擬好的上諭每退回來重擬;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情形,並非罕見。汪由敦雖不敢計較,但傅恒卻頗為不平。

  有一回訥親出差,皇帝召傅恒「承旨」;他一見面就說:「臣記性不好,怕記不全皇上的交代,誤了大事;請召軍機大臣一起進見。」皇帝准許,從此軍機全班同見,成為常例。

  回憶到此,汪由敦不免有知遇之感,同時也知道傅恒識得輕重,不會把他的話去告訴別人,因而決定透露自己的心得。

  「用人用其長,不用用其短。這是皇上得自先帝密傳的心法。」

  「不用用其短?」傅恒把這五個字念了幾遍,恍然大悟,非如此不能名正言順地加以「欲加之罪」。

  「訥公危矣!」傅恒躊躇著說:「要提醒他一聲才好。」

  「不,不!」汪由敦趕緊搖手,「千萬不必多事。」

  傅恒接受了他的勸告,但覺得皇帝對張廣泗不滿這一點,應該告訴平郡王;勸他趕緊寫信給張廣泗,切實振作,必得好好打幾個勝仗,如能一鼓作氣,征服了大金川的酋長莎羅奔,訥親不必再派去經略四川,豈不是大家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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