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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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這些話,平郡王又安慰,又憂傷;只要有人談到他的病痛,他就會記起蘇州名醫葉天士去年進京時,為他所開的脈案:「左手之部,弦大而堅,知為腎臟養傷,壯火食氣之候。三陽經滿,溢入陽維之脈,是不能無顛僕不仁之虞。」脈訣他不懂,「顛僕不仁」即是中風,卻很明白。又聽說剛成名的葉天士,有能斷人生死之譽。因此一想起便愀心。 「通聲!」平郡王說道:「你倒替我訪一訪一塵子,看他在那裡?」 「在濟南。」 「你怎麼知道?」 「這一回扈駕經過濟南,看他在曆下亭設硯。」曹震答說:「本想去請他算算流年,到底抽不出空。」 「你還得想法子抽個空,拿我的八字再去問一問他看,這兩年的運氣如何?」 「是。」曹震答說:「等皇上回京,辦了皇后的喪事,一到能請假的時候,我馬上就去。」 * * * 皇帝是三月十七日,親自護送大行皇后的梓宮到京的。梓宮奉安在西六宮的長春宮,上諭派履親王允祹總理喪事,首先是議禮。皇后之崩,除京師以外,各省皆不治喪;這是因為康熙十三年五月,皇后赫舍裡氏難產,皇子允礽的小命雖保住了,皇后卻崩逝了。其時正逢三藩之亂,平西王吳三桂于上年十二月起兵造反;接著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婿孫延齡、靖南王耿精忠,在廣西、福建舉兵回應。康熙為了決心削藩,將吳三桂的兒子、尚太宗幼女恪純長公主的吳應熊,以及長公主所生的兒子吳世霖,明正典刑,以示決不妥協。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如果外省舉哀成服,容易誤會為皇帝駕崩;民心士氣一動搖,危亡立見,所以哀詔不頒外省,自然亦就不必治喪。 但「皇叔」履親王承皇帝意旨,主張恢復順治年間的舊典,王公大臣自然毫無異言,上諭中不提當年何以不為皇后治喪的原因,只引《周禮》說「為王后服衰」,內外臣無異; 《明會典》亦規定,皇后喪儀,「外省官吏軍民,服制與京師同」,如今「大行皇后崩逝,正四海同哀之日,應令外省文武官持服如制」。服制上規定,文武官員百日之內,不准薙發。 「大家會不會聽呢?」皇帝這樣發問。 「上諭孰敢不遵?」刑部尚書阿克敦回奏。 「不遵又如何?」 「不遵即是抗旨,有《大清律》在。」 「好!」皇帝點點頭,當著群臣不欲多問;退朝後命養心殿的太監,傳旨「叫起」。 原來皇帝自無心中闖下這場大禍,自覺在眾目睽睽之下,逼得皇后不能不投河以求解脫,實在是莫大之辱;因而又自顧身世,彷佛生下來就是一個讓人看笑話、抬不起頭來的人,即使做了皇帝,依然如此。 父死子繼,他的皇位其實來得很正,可是大家總覺得他之得位,都由巧取豪奪,沒有大家幫襯,他永遠做不了皇帝。 由近及遠,一個個想過去,第一個是胞弟和親王弘晝,言語之間,直來直去,毫無人臣之禮。 第二個是十年前薨逝的「十七叔」果親王允禮,經常跟他抬杠,最後只好請他節勞,不必進宮辦事。 第三個是理親王弘皙,想到乾隆四年那重公案,一直遺恨不釋。 第四個是他的表叔訥親,自恃功高,時常嚕蘇,漸漸有跋扈不臣之意,只有常常派他出差;如今是在浙江查案,覆命以後,還得派他一個甚麼差使,讓他走得遠遠地圖個耳根清淨。 第五個是張廷玉。想起他來,皇帝心事重重,他們父子間的秘密,完全在他肚子裡,這是個必須置於耳目所及,以便監視的人,但是他卻要告老還鄉了!一回到桐城,且不說與野老閒話,會在不經意之間洩漏若干不足為外人道的宮廷實況,更怕他會將當年如何承旨撰寫 《大義覺迷錄》等等上諭的經過記下來,而且「過則歸君」,以求自解於後世。 如果他只是有這樣意向,而未明言,可以不理;那知就在他東巡啟駕之前,居然面奏陳情,甚至泫然欲涕;幸而皇帝早就想過這件事,當下很從容地答覆他說:「你受兩朝厚恩,而且先帝遺命,將來要配享太廟;豈有生死都要追隨先帝左右的重臣,歸田終老之理?」 「宋明配享之臣,亦有請退而獲准的,像宋朝的韓世忠,明朝的劉基就是。」 「韓世忠、劉基都是去世以後,優詔准予配享;不像你,生前就受先帝的特恩。」 「不過臣年已七十有九。」張廷玉說:「七十懸車,古之通義。」 「不然。」皇帝提出反駁:「如果七十懸車不出,何以又有八十杖廟?」 皇帝反復開導,勸慰百端,最後並准他解除兼管吏部事務;張廷玉始終怏怏,遲早還有第二次的陳情,那時又如何應付? 皇帝越想越煩,終於突破平日意念的樊籬,深悔一開頭像民間的童養媳似地,總覺得自己該受委屈,根本就錯了。 「我為甚麼要受委屈?」他喃喃地自語:「我是皇上,我是皇上。聖祖是漢文帝,阿瑪是漢景帝,我、我應該是漢武帝!」他突然頓一頓足,昂起頭來,大聲說道:「幹綱獨振!」 * * * 「阿克敦,你是刑部尚書,我倒問你,行法以何者為重?」 阿克敦毫不遲疑地答說:「持平。」 「既不失出,亦不失入,謂之持平。是不是?」 「是。」 「我一直屈己從人。」皇帝問道:「這不是持平吧?」 「皇上屈己,蒼生之福。」 「你錯!我屈己從人,是蒼生之禍,非蒼生之福。像張廣泗征金川,老師糜餉!我要查辦,總有人替他說好話,好吧,我就再看一看。這樣下去,調兵運糧,到處拉夫,苦的是百姓。」 「是。」阿克敦解釋他自己的話,「臣愚意是,皇上屈己,就是納諫;非事事屈己。」 「這話還差不多。不過,以前一直都是屈己從人,現在我說,以後令出必行,人家未必會聽,聽了亦未見得認真。阿克敦,你說該怎麼辦?」 阿克敦知道該怎麼辦,卻不肯說;因為這句話的關係太重了。因此,只是碰頭。 「立威如何?」 「立威」二字,正是阿克敦想說而不肯說的;此刻皇上自己說出來了,阿克敦只好勸他不要用殺大臣之類過於激烈的手段。 「皇上明鑒,立威之道甚多,總以能令人懍於天威不測,知道權操自上,兢兢自守為主;太平之世,不必重典。」 皇帝想了一會說:「我知道你的用心,你一向主張犯十分罪,只能處五、六分刑。現在我要問你,我要借你來立我的不測之威,你肯不肯委屈?」 「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臣豈有自道委屈之理?」 「你能這麼想,必有後福。」 * * * 皇帝覺得阿克敦所說,「立威之道甚多」這句話,很值得細味,手段不妨由輕而重;步驟不妨由近而遠,倘能見效,自然不必用嚴刑峻法。細想了一下,決定拿「大阿哥」來作個訓誡的榜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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