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二〇四


  「震二爺真是闊了。」

  「這算得了什麼!再闊也不會有咱們在南京的日子。」

  等錦兒交待廚子,好好做了幾個菜,又開了一瓶『金頭』的葡萄酒相款待,秋月方式談到『好消息。』「我告訴你吧,繡春有消息了。」

  一聽這話,錦兒雙眼睜得好大,然後大叫一聲:「你怎麼早不說?」

  這一叫把丫頭老媽都驚動了,錦兒這才發覺自己失態;秋月也不忍埋怨她,只說:「你先別太高興,能不能跟她見面,還不知道呢?」

  由此開始,一直談到四更已過,方始歸寢。錦兒完全贊成曹雪芹跟秋月、杏香商量好的辦法,有許多小小的難題,也有她自告奮勇、迎刃而解,如像派何謹南下,要在馬夫人面前有個藉口,錦兒便表示可以讓曹震跟馬夫人去說,借何謹到江寧去辦一件公事;即是公事,馬夫人就決不會探問,這是曹寅在日傳下來的規矩。至於何謹南行的夫馬盤纏,錦兒也一力擔承,不用他人費心。

  因為睡得太遲,而且是做客的身份,所以秋月起得很遲,正在梳洗時,只見錦兒奔了來,匆匆說道:「內務府有人來送信,說震二爺的差事調動了;也不知是好是懷,你看,該怎麼打發?」

  「喔,」秋月問道:「調了什麼差事?」

  「喏,有張紙在這裡。」

  秋月接來一看,五寸寬的一張白紙,上面寫的是:「奉堂喻:七品筆貼式曹震,著派在廣儲司主事上行走。」

  「恭喜,恭喜!」秋月笑顏逐開地說:「震二爺不但派了好差事,而且升官了。」

  能得這話,錦兒隨即說道:「虧得你在這裡!」她說:「這得多開銷一點兒。不然我鬧不清楚,給少了讓人背後說閒話。」接著,便開銀櫃,去了兩個十兩頭的銀錁,拿紅紙包了,匆匆而去。

  秋月當然也替錦兒高興,定定神回想多年前曹老太太為她講過的,內務府的官制,大致都還能記得起來。

  「你可不能走了!」滿面春風的錦兒走回來說:「回頭一定有人來道喜,你得幫我招呼。」

  「這——,」秋月沉吟了一下說:「你派人去送個喜信給太太,順便把芹二爺請了來。你只能招呼堂客,有爺兒們來道喜,得他出面應酬。」

  「說的是。」錦兒又說:「四老爺哪兒也得送個信吧?」

  「對了!」秋月接著又說:「說不定老爺也升了官了。」

  於是秋月幫著錦兒,料理飲食,指派職司,預備接待來道賀的客人。手裡忙著,口中也不閑,將曹震的新職,為錦兒做了一些講解,以便酬答賀客。

  原來內務府七司,以廣儲司為首,唯有這一司特派總管內務府大臣值年管理,因為廣儲司下有銀、皮、瓷、緞、衣、茶六庫;又有銀、銅、染、衣、繡、花、皮共是七個作坊,掌管庫藏出納,天家之富,萃於此處;值年大臣之下,共有郎中八員,分掌各庫各坊,但主事卻只得兩人,官職六品,七品筆貼式,派在『主事上行走』,自然是升官。「江甯,蘇州,杭州三處製造,也歸廣儲司派,四老爺當年不就是主事?」

  這句話才真得讓錦兒興奮莫名,「要真的派了江寧製造,那、那——,」錦兒噙著眼淚在笑:「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秋月也因她這句話觸及記憶,但他不敢去多想,因為回憶中有歡樂、有辛酸,歡樂只添悵惘,辛酸更令人心悸。正在談著,兩處都有回音來了,曹雪芹說,他馬上帶著何謹過來;曹頫不在家,季姨娘下午國來道喜。話剛完,曹雪芹已經來了,先將何謹安置在門房中『支賓』,然後到上房來看錦兒。

  他帶來了更多的消息。這天上午,有曹雪芹的一個咸安宮官學的同窗去看他,也是特為去送喜信,說廣儲司主事的缺是兩個,一個是正缺,一個名為「委署主事」,原來的正缺主事已調升為都虞司的員外郎,按規矩應該委署主事補正,但此人是八品筆貼式委署,品秩比曹震低,因而得以後來居上,這是「喜上加喜」。

  「四老爺也有喜事。聽說會放個稅差,或是關差。如果是關差,大概是荊州關。」曹雪芹很興奮得說:「我倒真希望四老爺能得這個差事,那時候我請半個月的家,由荊州入川,一覽三峽之奇,償我多少年的夙願。」

  「沒出息!」錦兒半真半假的,「反正一天到晚打算的,就是玩兒。」

  「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遊歷也能長學問。」

  「學問再大,不用在正途上,也是枉然。」錦兒又說:「這回震二爺升官,四老爺放差,還不都是有熱河那場功勞上來的,照規矩說,實在應該好好給你一個恩典。這話,我得跟震二爺說。」

  「當初我跟震二哥講清楚了的,不能弄個什麼差事來拘住我的身子。」曹雪芹很認真地說:「錦兒姐,你可千萬不能多事。」

  「你也別忙。」秋月向錦兒說道:「只要聖母老太太進了宮,說不定哪天想起芹二爺來,跟皇上提一聲兒,那就不知道是多大的一個恩典了。」

  「不會的。」曹雪芹說:「皇上不喜歡外戚攬權,防微杜漸,一定不會聽聖母老太太的話。」

  曹雪芹說完了話,忽然發愣,攢眉苦思;錦兒便既問道:「怎麼回事?」

  依舊是聽而不聞,又愣了一會,曹雪芹突然失笑,「我道呢?總覺得那兒不對勁;翠寶姐跟孩子呢?」他問:「怎麼不見?」

  這是秋月昨天一來就問過了的,「帶兒子還願去了。」他代為回答:「在香山碧霞元君廟宿山,得明兒才回來;不然,怎麼會留我在這兒呢?」

  「那你就多留一天。等翠寶回來了,你再回去好了。」

  「恐怕也非得如此不可。」

  正在談著,門上來報,有曹震的朋友來訪。於是曹雪芹到廳上去應酬,錦兒關照預備點心,等交待妥當了,回進來與秋月仍是談曹雪芹的前程。

  「你剛才那話,倒提醒我了。」錦兒很起勁地說:「放著這麼一條好路子不去走,那不傻透頂了。咱們這位小爺,一腦子的名士派,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僅由著他的性子了。我看,我跟我們那位提一提,讓他去求聖母老太太,好歹的給個過得去的官做。」

  這條路子雖是秋月想到的,但她比較謹慎,贊成錦二跟曹震去商量,不主張未經曹雪芹同意,便有曹震去求聖母老太太,同時也向錦兒提出「警告」。「咱們這位小爺,看起來隨和,可別犯了他的倔脾氣!萬一去求聖母老太太,真地給了個過得去的官,也還要看他願意不願意。倘或愣說不幹,那時候可怎麼收場?」

  「我想不會。不過,先問一問震二爺再說也好。我想——」

  錦兒還欲有言,因為有堂客來而打斷了。由此一直忙到晚飯以後,曹雪芹作別自去,秋月仍舊留著,正在燈下閒話休息時,曹震忽然回來了。

  「震二爺,」秋月含笑起身,「給你道喜!」說著,蹲下身去,規規矩矩的請了一個安。

  「喔,喔,你在這兒,好極了。」曹震向錦兒說道:「我還沒有吃飯。」

  他的話剛完,秋月機警的自告奮勇,「我去!」接著又問;「震二爺是先弄點東西點點饑,隨後喝酒,還是怎麼著。」

  「勞駕,勞駕!」曹震答說:「先填填五臟廟,隨後喝酒。」

  等秋月一走,錦兒一面伺候曹震換衣服,一面問道:「你不是說要到什麼地方好幾天,怎麼一下子又回來了?」

  「明兒我得上任,自然要回來預備預備。」曹震問說:「你們是怎麼得的消息?內務府送了信?」

  「不光是內務府,雪芹的消息更詳細,說得你的是主事,不是什麼『委署主事』。」

  「喔,他也知道。」

  「還有,說四老爺要放稅差。」

  「已經放了——」

  「是荊州不是?」

  「不是。是蕪湖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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