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二〇三


  「這很難說了。」曹雪芹回憶著最後跟繡春相處那一夜的情形,「以我所知,她仿佛今生今世在不願跟震二哥見面,所以只要他在京,繡春就絕不會來。喔!」曹雪芹想起一件事,急忙叮囑:「馮大瑞對繡春的是懷了誰的孩子這一點,似乎很在意,你們以後都得留意,別讓馮大瑞知道真相。」

  「其實他也猜想得到,」杏香說到;「你答覆他的話,雖然很巧妙,但避而不談,顯見的情虛,『啞巴吃黃連』,他心裡也有數。」

  「不說破總比較好。」秋月又把話題拉回來,「要說繡春不願意跟震二爺見面,就一起在京,也可以把他們隔開來,倘或冤家路窄,海角天涯也有不期而遇的時候。這一層,我想到不必太顧慮,如今要捉摸的是,得怎麼找個讓她不能拒絕的理由,把她勸回來。」

  「我看,」杏香說道:「還是得打太太的旗號?」

  「那不是讓她不能,是讓她不忍——」

  「我道想到了一著。」曹雪芹突如其來地說:「信上,最好讓太太親筆寫兩句話。」

  這在杏香卻是新聞,很感興趣地說:「我從沒有看過太太寫的字。」

  「我也只見過兩三回。」秋月又說:「芹二爺這招確實很高。咱們想兩句話寫出來,請太太照描。繡春知道太太會寫字的。」

  「好!咱們一樣一樣來,看什麼話能寫,什麼話不能寫。」曹雪芹問:「馮大瑞如何?」

  「我看,」杏香說道:「根本不必提。」

  「是的。不提為宜。有什麼話,等她來了,咱們再勸她。」秋月問說:「震二爺如何?」

  「這我會寫。」曹雪芹答說。

  那就沒有在需要顧慮的事了。接下來又商量進行的步驟,談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曹雪芹首先要辦的一件事,便是去看方觀承,打聽馮大瑞的消息。到的平郡王府,恰好方觀承要上車,神色極其匆促,只能立談幾句話。「馮大瑞的事,我還沒有功夫跟納公細談;就我有工夫,他也沒有工夫。不過,你放心好了,馮大瑞在步軍統領衙門,只不過是軟禁,一點都不會吃苦。」方觀承又說:「現在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情要辦,這幾天你找不到我。等事定了,我會找你。」說著,一隻腳已踩在車門旁的踏腳蹬上了。

  曹雪芹大失所望,心裡也很亂;只想到要看一看馮大瑞,急忙拉住方觀承的衣服說:「方先生,方先生,能不能讓我去探一探監?」

  方觀承略一沉吟,隨即慨然說道:「可以。」接著抬眼搜索了一下,找到他的隨從之一:「蕭福,我把曹少爺交給你,他有事你替他辦一辦。」

  「是。」蕭福答應著,曹雪芹不認識他,他卻認識曹雪芹,當即轉臉說道:「芹二爺請先回府,回頭我到府上來請安。」

  「言重,言重!」

  於是分別上車,各奔前程。曹雪芹回家,不免怏怏不樂,杏香問他,也懶得回答。到的近午時分,門上來報:「方老爺派來一個姓蕭的管家,要見芹二爺。」

  曹雪芹精神一振,「我馬上出來。」他定定神向杏香說道:「這姓蕭的,要安排我去看馮大瑞。這時候該留他吃飯,找老何陪他。你跟秋月去說,還得備個賞封給他,不能太薄。」

  說完,走到大廳,只見蕭福鵠立簾前,一見趨前打千;又說:「給老太太請安。」曹雪芹心想,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方觀承用的人,無不能幹誠懇。因而也頗假以辭色。

  「你坐,坐了好說話。」

  「不敢!芹二爺有話請吩咐好了。」

  一個固讓,一個固辭;曹雪芹便站著跟他說道:「有個馮大瑞,你知道不?」

  「是。知道。」

  「他現在軟禁在步軍統領衙門,我想去看看他。」

  「是。」蕭福想了一下問道:「芹二爺是急於要看他,還是可以緩一緩?」

  「是有什麼不便嗎?」

  「回芹二爺的話,如果急於要看他,比較費事;倘能緩個三兩天,等我在步軍統領衙門一個熟朋友出差回來,那就是一句話的事。」

  「也好。」曹雪芹沉吟了一會說:「或者先替我寫封信,行不行?」

  「請問芹二爺,信上寫什麼?」

  「無非安慰他的話。」

  「是。」蕭福答說:「信,請芹二爺別封口。」

  就在這時,何謹來了,曹雪芹便說:「蕭管家,你在這兒便飯。」他又指著何謹說:「這是跟先祖的人,姓何,我讓他陪你喝一盅,我去寫信。」

  「是!既這麼說,我就老實了。」蕭福又打了個千,「謝謝芹二爺賞飯!」

  曹雪芹留下何謹相陪,自己回去寫信,只是安慰的話,寫來毫不費事;擱筆之際,秋月來了,手裡是沉甸甸的一個紅包。「八兩銀子,芹二爺,夠不夠?」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也差不多了,你現在連我的信一塊兒叫人交給他。」

  「不忙。這會兒交過去,倒想催人家快吃似的。」秋月又問:「方老也怎麼說?是不是馮大瑞的官司有麻煩,一時出來不了?」

  「不是,是他沒有工夫辦這件事;他說他另有一件要緊事,要忙好幾天。忙完了,他會來找我。」

  「噢!」秋月沉吟著;「莫非——」

  曹雪芹驀然會意,「莫非聖母老太太要進宮了?」他接著又說:「一定是這件事。」

  「我想也應該是。」

  曹雪芹對此當然也很關心,「下午,」他說:「你去看看錦兒姐,打聽打聽消息。」

  「好!」秋月答說:「如果有消息,不必打聽,她先就跟我說了。不過,她未見得知道。」

  「她不知道,不會問震二爺?」

  【第三部 第三十章】

  秋月本來就要去看錦兒,因為要把繡春的消息告訴她,曹雪芹接受方觀承委託,去訪馮大瑞的始末經過,錦兒不甚了了,這一談,很費辰光;秋月打算跟錦兒連床夜話,所以編了個理由,跟馬夫人回明瞭,直到未末申初方始出門。

  一見了面,秋月先問:「震二爺呢?」

  「咳,別提了。」錦兒答說:「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昨天回來了一趟,叫多帶一點兒衣服,說好幾天不能回家;問他是要出門不是?他還是那三個字——」

  「『你別問!』」秋月替她說了出來。

  「可不是。」錦二也笑了。

  「既然今兒個震二爺不回來,讓我來陪你。」秋月說道:「咱們今晚上恐怕得說一夜的話。」

  「幹嗎?」錦二愣了一下,忽然笑顏逐開,神色卻有些詭秘,「是不是你的紅鸞星又動了?」

  「去你的!」秋月紅了臉,而且有些不悅,「還什麼『又動了』!倒像我想嫁嫁不掉似的。」

  「好姐姐,你別生氣。」錦兒賠笑說道:「那個『又』字可是用得真沒有學問。你說,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得談一夜!」

  「先不告訴你,讓你納會兒悶。是個好消息,不過與我可是一點兒都扯不上關係。」

  「那麼是雪芹的?」

  「跟他有點兒關聯。」秋月顧而言它的問道:「你請我吃點兒什麼?」

  「我不知道你想吃點兒什麼?咱們一起到廚房看看去。」錦兒忽然想起,「喔,有一簍崇文門送的春筍,那可是宮裡也剛嘗鮮。」

  南省進京,必入崇文門,此處是個稅卡,「監督」特簡芹貴兼領,是有名的闊差事。稅卡上的官員兵丁,對不服稅課的人,只吆喝一句:「帶他去見王爺。」就能把人唬倒,因而貪橫又名;課稅以外,有時鮮土貨,常常硬索若干,用來孝敬達官貴人。曹震居然也有崇文門稅卡送珍貴果蔬,在秋月不免又高興、又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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