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二〇一


  「是的。叫杏香,人還不錯。」

  「人不錯就好。」馮大瑞又問:「太太呢,一定很健旺?」

  「得了個氣喘的毛病,發起來很怕人——」

  「喔,」馮大瑞很快的打斷他的話,而且也很興奮的,「我有單方,百發百中。當時人家傳給我的時候,鄭重的不得了,我也就很仔細的記著,心裡可是在想,又不是等著用這個方子,也許根本就沒有人問我,記也不過白記。誰知到今天倒真用上了,合該太太的造化。這方子我記得很清楚,芹二爺,你帶筆了沒有?」

  於是曹雪芹從隨攜的「護書」中,取出水筆、紙片,錄下馮大瑞口述的單方,接下來便要談過去了。他心裡是有準備的,細想進來一連串的事故,尤其是剛才聽馮大瑞談到方觀承於江湖上的關係,言詞閃爍,其中似乎包含著很深的秘密——這一陣子的閱歷,使得曹雪芹長了許多見識,深深體會到任何人都有保持個人秘密的習慣;而打聽人家的秘密,不但會惹人猜疑,並且即令打聽清楚了,特不會是樁好事。因此,他並不預期馮大瑞將他的一切,和盤托出;同時與繡春沒有多大關係的事,也不必去打聽。

  「大瑞」,他閑閑的問:「你是怎麼回來的呢?有人說你立了功;有人說你是繳了贖罪的銀子。你能不能講給我聽聽?」

  「怎麼不能。」馮大瑞答說:「兩樣都有。貴州打苗子,我立過功勞,在雲貴兩省市自由的,不過還不能回來,後來有人替我花了錢,才私下在名冊裡頭,把我的名字塗消了。」

  「這樣說,你還是個『黑人』?」

  「可以這麼說。不過,這一點我也不怕;雲貴半邊天,誰也不知道我的事。」

  「以後呢?就回直隸了?」

  「不是。先到山東、江南,走了好些地方。」

  「幹什麼?」

  馮大瑞笑一笑答說:「無非一個『混』字。」

  「混出什麼名堂來沒有呢?」

  「這很難說。芹二爺,江湖上的人,跟你們世家子弟的想法、看法不一樣。」

  「我想,」曹雪芹試探著說:「你一定是在漕船上混。」

  他是故意不提「漕幫」二字;馮大瑞倒很坦然,「我在幫,你是知道的。」他說:「當然是在漕船上混。」

  曹雪芹將他前後的話串聯起來體味,猜出馮大瑞在漕幫中已有相當地位,便點點頭說:「我想你很得意。」

  「談不到。」馮大瑞似乎不願意深談,顧而言他的說:「芹二爺,你常跟仲四爺在一起吧?」

  「不!」曹雪芹答說:「在京裡,一個月有一兩回,或者他來看我們家的老太太,或者我找他去喝喝酒。如果是在通州,三、四個月不見面也是常事。」

  「嗯,嗯!」馮大瑞沒有再說什麼。

  「大瑞,」曹雪芹開始問他最關心的事,「在薊州,提到繡春,你歎了口氣;這當然是知道她的消息囉?」

  「我也是聽說,不知道靠不靠得住?「馮大瑞落入沉思之中,一種迷惘依戀的神情,顯得他對繡春也是情深一片。

  「大瑞,」因為他久久未語,曹雪芹催促著:「你倒是說啊!」

  「我聽說,她是在南京、還是蘇州生了一個孩子;大概孩子一兩歲的時候,不知道要到哪兒去,經過鎮江生了一場大病。貧病交迫,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啊!」曹雪芹失聲驚呼:「遇救了沒有?」

  「遇救了。」馮大瑞說:「救她的人,是金山寺的一個老和尚。」

  「還好,還好!」曹雪芹問:「以後呢?」

  「以後老和尚把她藏起來了。」

  「為什麼?」

  「不知道。」馮大瑞說,「我才是繡春不願意見人,所以那老和尚把她安頓在一個很清靜的地方,有人問起,老和尚不承認有這回事。」

  「莫非——,」曹雪芹不免猜疑,「那老和尚不懷好意。」

  「決不會。那老和尚決不會做這種事。」

  「你怎麼知道?」

  「是的。」馮大瑞不肯將原因,只說:「我知道,決不會!」

  「那老和尚法名叫什麼?」

  「叫——,」馮大瑞想了一下說:「叫禪修。」

  曹雪芹將他的話,前前後後想了一遍,找到了要緊之處,「大瑞」,他問:「你去找過禪修沒有?」

  「找過。」

  「他怎麼說?」

  「他就是不承認有這回事?」

  「那麼」,曹雪芹很快的問:「你為什麼不說你是繡春的什麼人?」

  「說了,還是不行。」

  「他當時一口咬定了,沒有這回事。」

  「是的。」

  「你錯了,」曹雪芹說:「他在當時,自然出爾反爾,一會兒不承認,一會兒承認。你得想法子在無意中露口風,不必當時就問他,那一來,他回去問了繡春,情形就不同了。」

  「不!我心想過這件事,大概繡春早就跟他談過他了。」

  「這麼說,繡春是意料到你或許會去找她,她不打算見你,這些情形都告訴禪修了?」

  「應該是這樣。」

  「你從哪裡看出來的呢?」

  「應該是這樣。」

  「你從哪裡看出來的呢?」

  「我後來又去見過老和尚,他仍舊是那樣子。如果像你剛才所說,他回去以後當然要跟繡春談;繡春如果願意見我,用不著我去看老和尚,老和尚就回來找我。」

  「他到哪裡去找你?」曹雪芹問:「你留了地址給他了?」

  「用不著,他自然找得到。」

  這句話露了馬腳,曹雪芹抓住了,連連發問:「為什麼用不著你留地址,他自然會找得到你?你跟著禪修一定有什麼淵源。是不是?你說。」

  馮大瑞不善撒謊,更不會圓謊,因而默不作聲,臉上自然有困窘之色。

  「是不是!」曹雪芹又得意、又高興的,「我說中了吧?你一定根禪修有什麼淵源。說,快說。」他竟耍賴了,「不說不行!」

  馮大瑞有些苦惱,「芹二爺,」他說:「我說你跟你說,你可不能洩露出去。」

  「我答應你。」曹雪芹話一出口,覺得不妥,趕緊又補上一句:「我絕不敢外人說。」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有幾個人面前,我不能不說,譬如象我們老太太那裡、秋月等等。算起來不過五、六個人。」

  「好!我跟你說了吧,那位禪修老和尚,在幫裡比我長兩輩——」

  「什麼?」曹雪芹大為詫異,「和尚也有在漕幫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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