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那可以多談一會兒。」杏香接過秋月手中的宮燈,順手交給丫頭,同時吩咐,「把煨著的蓮子粥端出來。再蒸一籠雞蛋糕。」

  這是意料到會談得很晚,所以多備宵夜的點心。果然,曹雪芹從頭細說,在秋月無一非感到意外,杏香就更不用說了。

  「偏就有那麼巧的事!」談到馮大瑞被捕,秋月也複悵恨不已,「剛要談繡春,番子就來抓人了!叫人牽腸掛肚,好難受。」

  「不過看樣子,還健在人間。」杏香接口,「我也好想見見這位繡春姑娘。」

  「要想見她,先得救馮大瑞。」秋月問道:「方老爺既然寫了保票,他應該不要緊吧?」

  「大概不要緊。他的事回頭再告訴你們;先談繡春,有件很妙的事,老何替繡春拆了個字,說她是『兩頭大』,除了馮大瑞,另外又嫁了個丈夫——」

  「這不對吧?」秋月插嘴,「『兩頭大』怎麼能這麼解釋?」

  「也許」,杏香別有看法,「她另嫁的那個丈夫,本有原配,在他不就是『兩頭大』?」

  「那一來就更亂了。」秋月搖著頭說:「我不相信繡春會做這種窩囊事。」

  「我先不相信。後來老何越拆越玄,而且前面替馮大瑞拆得字很靈,我就不能不將信將疑了。」

  接下來,曹雪芹便細談何謹拆那個「春」字的說法;秋月本來不信的,也像曹雪芹那樣,不敢堅持無其事了。

  「也許繡春願意委屈,就為的是生了兒子,得保全曹家的骨血。果真如此,咱們到得捉摸、捉摸,怎麼好好兒訪一訪、搜一搜,就算花個一兩吊銀子,也值得。」

  「不光是花錢,還得有人、有工夫。」曹雪芹說:「除非太太准我,頗費個一兩年辰光,『天涯沿路訪斯人』。」

  「我到想到一個人。」杏香說道:「可惜年紀大了。」

  「你是說老何?」秋月點點頭,「其實他年紀雖大,精神還很健旺,從南到北,從前跟老太爺、老爺走過好幾趟,江湖上的事見多識廣,到確是挺合適的一個人。」

  「而且,」杏香接口:「老何的花招挺多的,別人想不到的,他能想得出來。」

  曹雪芹讓她們一彈一唱,說的心思也活動了,「也罷!」他說:「登馮大瑞放出來,問清楚了,再做道理。」

  「對了!」秋月催問道:「你還沒有談馮大瑞呢,他到底怎麼樣了。」

  「此刻在通州。方問亭會替他想法子。不過,他要我明兒再到通州去一趟。你們看,這要跟太太怎麼說。」

  「不能再說上通州了。」杏香答說:「得另外撒個謊。」

  「有了,有個很好的說法。」

  原來曹雪芹有個在咸安宮官學的同窗名叫赫尼,他的長兄當過好幾個闊差事,去年春天在東海關監督任上,被劾落職,挾資回旗,在西山造了一所別墅,頤養老父;這所別墅最近完工,其中亭臺樓閣,尚待題名。赫尼之父一向很賞識曹雪芹,所以特命赫尼來請曹雪芹去品題。赫尼來時,正是曹雪芹去通州的第二天,如今正此題目可解。

  於是第二天一早,馬夫人起床,秋月正服侍她梳洗時,曹雪芹已來問安了。「娘,」他說:「我今天想到西山去一趟,得兩三天才能回來。」

  「去西山幹嗎?」

  「咦,」秋月接口:「太太忘記掉了?不是那位赫大爺,請芹二爺去品題他家的別墅嗎?」

  「喔,我想起來了。」馬夫人說:「他家也算是世交,你就去吧。不過,到底哪天回來,你得說個准日子,省得大家等你。」

  實在是慈母倚門之望,曹雪芹很想答一聲:「明天就回來。」但不知再度通州之行,究竟要幹些什麼?時間無法預訂,只能說的活動些。「不知道他家的別墅規模大小,要看多少時候才看得完?」曹雪芹說:「我總儘快趕回來就是。」

  「也不必說儘快不儘快的話。」秋月插嘴,「太太既然要個准日子,你就索性從寬估計好了。」

  「那,」馬夫人想起來了,「來去三天大概夠了。」

  「不要大概!」秋月代為安排,「今天是二月初九,九、十、十一,一共三天。十一下午,請芹二爺務必趕回來。」

  「啊,」馬夫人想起來了,「杏香生日不是快到了嗎?」

  「是的。」秋月答說:『是二月十六。「

  「我記得今年是她的整生日,」馬夫人問秋月,「我沒有記錯吧?」

  「是。」

  「到咱們家來的頭一個整生日,得好好兒替她熱鬧熱鬧。」

  「算了吧!娘!」曹雪芹照規矩要有所表示:「她當不起。」

  「你別管,這部與你相干。」馬夫人揮一揮手,「你去吧,早去早回。」

  「是。」曹雪芹又說:「我想還是得把老何帶去,他的肚子裡寬,可以替我出出主意。」

  「隨你。」

  於是曹雪芹退了出來,先回夢陶軒,只見杏香已將他的行囊收拾好了,就擺在門口,依舊是那具輕便的藤箱。「說好了?」杏香迎上來問。

  「說好了,三天回來。」曹雪芹又說:「太太還要替你做生日呢!」

  一聽這話,杏香頓時有驚喜交集的表情,笑開了嘴,露出兩列整齊細小的白牙,眼睛不住在眨,好久都不說話。

  「你看你那傻樣。」曹雪芹忽然問道:「老何呢?怎麼不見?」

  「到護國寺買花去了。」有個小丫頭在一旁接口。

  「買花、買書、喝酒、遇見熟人聊一聊,那還不是到晚才能回來?」杏香問道:「你找他幹什麼?」

  等小丫頭一走,曹雪芹又將她喚了回來,他是想到了二、五、八護國寺的廟會,地方大,人又多,關照要多派人去找。

  「就找到了,回來也得中午。」杏香建議:「你不如先去看方先生。」

  「這會兒他還在宮裡。」曹雪芹想了一下,興奮得說:「反正是下午的事了,咱們把秋月找來,商量商量替你做生日的事。」

  在杏香的感覺中,這就是曹雪芹可愛可恨之處,可愛的是凡有熱鬧好玩的事,他永遠不會掃人的興;可恨的是只有這些是起勁,從不為他自己的功名前程,稍作盤算。「你啊!」她無可奈何的埋怨,「就是無事忙!」話雖如此,她仍舊另外喚一名丫頭,悄悄的將秋月清了來,這就不必他們先開口,秋月自會趕到。

  「太太給了一百兩銀子,要戲要席,還不知道對付得下來,對付不下來;下午我得著錦兒奶奶去商量。」

  「太太交到了沒有,要請那些人?」曹雪芹問。

  「沒有。」秋月問道:「你看呢?」

  曹雪芹還在考慮時,杏香卻忍不住要說話了,「秋姑!」她說:「太太這麼看得起我,光是有這番意思,我已經覺得當不起了。千萬不要再鋪張,折我的福。到那天,不敢讓太太頗費,也不必讓你操心;我來弄幾個菜,把錦兒奶奶清了來,等我給太太磕了頭,請大家吃面,這樣,我的這個生日就過得很有意思了。」

  「她說得也不錯。」曹雪芹附和著,「就照她的意思吧。至多再把四老爺請了來。」

  「四老爺也不必驚動。」杏香很快的接口:「何必讓我憑空多磕幾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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