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九五


  曹雪芹不願意走,考慮了一會,率直說道:「雖說你派了人下去保護了,我到底不大放心。總得有了確實消息,我進京去才有用。倘或已經出了意外,又是另一種說法了。」

  仲四無奈,只好同意,但率直的表示,請曹雪芹回家等候消息,因為他還有好些事要辦,無法相陪。曹雪芹點點頭起身,一路上深悔自己處事不透周到,倘或出了意外,實在對不起馮大瑞,而且繡春的消息,也可能永遠如石沉大海了。為此,他的心情極壞,回家進門,遇見何謹相詢,他只答了一句:「你去問桐生。」隨即便倒在炕上,由於趕路辛勞,不知不覺地睡了去;醒來時,只見孤燈如豆,但堂屋有很亮的光線,自板壁縫中透進來,還有人在小聲談話,細聽知是何謹和桐生。

  於是他掀開身上不知是誰替他蓋上的波斯毯子,起身開了房門,只見何謹坐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喝酒,站在門口的桐聲迎了上來說:「起來了!」

  「這會兒什麼時候?」

  「起更了。」何謹也站起身來,「給你煮的野鴨子粥,這會兒就吃,還是呆一會兒?」

  不提粥還罷,一提起來,曹雪芹肚子裡「咕嚕嚕」一陣響,「現在就吃好了。」他拿起為他預備著的茶,已經涼透了,用來漱一漱口,向何謹問道:「仲四那裡有人來過沒有?」

  「有。」

  「怎麼說?」

  「馮鏢頭是落在你後面,讓番子在薊州衙門羈押了一夜。今兒歇在三河縣。」

  聽得這話,曹雪芹略略放心。等桐生開上飯來,他先吃了一碗野鴨粥,然後喝酒,心不在焉斯的,其實食而不知其味,只是在想馮大瑞的事。何謹已經聽桐生細談過此行始末,覺得曹雪芹以從速進京為妙,但看曹雪芹那幅頹喪的神情,跟他正面說理,未必見聽。默默喝著酒,想到了一個鼓舞他的情緒的法子。

  「芹官,你在想馮鏢頭的事?」

  「嗯。」

  「我來替他拆個字,卜蔔吉凶。」何謹說道:「芹官,你報個字來。」

  曹雪芹知道何謹會拆字,家中丫頭老媽子掉了什麼東西,常會去請教他;有時談言微中,頗為神奇。不過,他從來沒有要他拆過字,此時覺得這倒不失為破悶之計,於是點點頭同意。

  「你坐過來。」等何謹端著他的酒杯,在方桌邊打橫坐了下來,曹雪芹隨口報了一個字,「口。」

  何謹用手指蘸著酒,把「口」字在桌面上寫來下來,脫口說道;「不妙,是囹圄之象。一人入口,是個『囚』字,牢獄之災難免。」

  「要緊不要緊呢?」

  「有『士』則『吉』,你再救他就不要緊。不過不能進京。」

  「為什麼?」

  「你看!」何謹將「口」字增添筆劃,寫成『京』字,然後用很有決斷的語氣說:「一進京,難免斬頭去足。」一面說,以免使勁往上一抹,又往下一抹,抹去上面的一點一畫,下面的『小』字,仍舊剩下一『口。』由於他的動作神情,都很誇張,看來有點滑稽的感覺,因而曹雪芹就不覺得『斬頭去足』四字可驚,只開玩笑的說:「你說我能救他,又說他不能進京,他不進京,請問,我在這裡有什麼能耐救他?」

  「問得好!托庇有門。」何謹在『口』字上加個『門』字,變成『問』。

  「『問』!」曹雪芹有些困惑,「問什麼?」

  何謹先不做答,大大的喝了口酒,方始說道:「芹官阿芹官,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這『問』,不就是方問亭嗎?」

  「啊!啊!」曹雪芹恍然大悟,「可不是『托庇有門』嗎?」接下來沉思了一會,終於想通了,「對!我明天就進京,把方問亭去搬請了來!」

  「這是正辦!」何謹又說:「拆字全是觸機,剛才如果不是你話裡有那個『問』字,我也行不到方問亭。只要把他搬了來,馮鏢頭就不要進了。」

  馮大瑞是得救了,繡春呢?曹雪芹說道:「老何,你給繡春也測一個字,看看她到底怎麼了?」

  「好!報個字來!」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就是春字好了。「

  何謹喝著酒,沉吟了一會說:「這春字上邊,有三個拆法。」三個拆法是『一夫』、『二大』、『三人』,何謹蘸著酒寫在桌面上,另外又寫上一個未拆的『日』字。「『一夫』是指馮鏢頭,可是一夫一婦,只有兩個人,不是『三人』;所以應該是『二大』。」

  「什麼叫『二大』?我不懂。」

  「『二大』就是『兩頭大』。」

  曹雪芹愣住了,「老何,你這才叫匪夷所思。」他說:「你說繡春除了馮大瑞以外,另外還有個丈夫?」

  「應該是,不然不會是『三人』。」何謹更進一步指出:「而且另外那個丈夫,馮鏢頭也知道的。倘非如此就不是『兩頭大』了。」

  曹雪芹無法想像繡春何以會同時擁有兩個丈夫;其實只是想推翻何謹的說法,因而問道:「那麼,這『一夫』呢?又作何解?」

  「我還沒有想出來。」何謹回答得很輕鬆,說罷,陶然引杯。

  曹雪芹卻沒來由的有些緊張,「這『日』字呢?」他說:「你不能擱在那兒不理吧?」

  何謹笑了,「當然有說法。」他說:「論字形,『日』字四方,有欠圓滿。」

  這使得曹雪芹更為不怡,「還有呢?」他問:「還有什麼說法?」

  「日者天也。在『三人』之下,論方位是南,天南則地北,繡春人在北邊。」

  「咱麼那還能跟她見面不能?」

  「能。一定能。」何謹斬釘截鐵的說:「相見有『日』。」

  這下才讓曹雪芹高興了,回憶臨別那夜的光景,還有件關心的事,「他那時懷著震二爺的孩子,還讓我取了名字,」他問:「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

  此言一出,何謹募得裡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妙極。」

  「你嚇我一跳!」曹雪芹笑道:「怎麼回事?」

  「妙極!芹官,你看!」何謹指著『一夫』兩字說:「一個丈夫子,男的。」

  曹雪芹大樂,「這得浮一大白。」他喝一大口酒說:「怪不得你說妙極!如果不是我這一問,你拿『一夫』二字沒有著落,就得把你的拆字攤拆了。」

  看曹雪芹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何謹稍稍有些不安,「兩頭大」的說法,與一般的解釋,男子娶兩房妻室,並尊為嫡,無分大小的「兩頭大」不同,真是曹雪芹所說的「匪夷所思」。如果將來證明,事情全非如此,一定會有個「老何測字」的笑話。望七之年,讓桐生那般後生小子將他騰為笑柄,這件事不免難堪。

  於是他說:「芹官,你也別太認真,我不過觸機而已,准不准,還很難說。好在看馮鏢頭的樣子,一定知道繡春的下落,等他一放出來,真想如何,就都水落石出了。」

  「嗯,嗯!」曹雪芹恨恨得說:「那兩個番子,實在可惡;當時正談到要盡關頭,突然之間闖了進來,把他的話打斷了。天下殺風景的事,真無過於次。」

  「這——,」何謹笑道:「也算是好事多磨。」

  依照前一天商量好的辦法,曹雪芹一大早便有何謹陪著,去看仲四。將前一天拆字的情形,以及曹雪芹打算進京去辦請方觀承的決定都告訴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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