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九四


  那人現身出來,是個三十來歲的大漢,生意人打扮,卻有一臉彪悍之氣;曹雪芹覺得仿佛在哪裡見過此人,便既問說:「尊駕貴姓?」

  「不敢,小的姓趙。天這麼晚了,來打攪曹少爺,實在對不起。」

  「不要緊。什麼事,你說好了。」

  「這件事很囉嗦,能不能讓我到屋子裡說話?」

  「對不起!」曹雪芹一口拒絕,「這不是我的屋子,我不能隨便讓生人進來。」

  「其實也不生。」

  姓趙的一面說,一面將身子極了過來,有個硬闖的意思。曹雪芹忍不住發怒,正待斥責時,只聽後面「咕咚」一聲大響,急急回頭去看,馮大瑞的人影不見,窗子卻大開著。

  「好小子!」後面有個嗓聲嗓氣的人在嚷:「你還不乖乖兒給我蹲下。」

  曹雪芹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那姓趙的已拔腳飛奔;曹雪芹跟著奔向後廊,剛到角門,在大燈籠映照之下,只見馮大瑞被姓趙的將他的右手反扭著,押了出來,另外有個人,左手抓住馮大瑞的左手,右手按在他的肩頭上,口中得意地在罵:「就知道你小子會跳窗,老爺早在那兒等著呢!一拐棍就得叫你小子趴下。」

  曹雪芹自然不讓他們過去,明知道是怎麼回事,仍舊大聲喊道:「你們是幹什麼的?趕快放手,有話好說!」

  這時已驚動了好幾個院子,都點起燈籠,來看究竟。那姓趙的便站住腳,也提高了聲音說道:「我們是京裡九門提督納大人派下來的,捉拿要犯;現在逮住了,各位請回去睡覺吧!」

  「慢點,慢點!」曹雪芹說:「你別搬出納公也來唬人!納公爺我也見過,你說你是納公也派下來的,把公事拿出來看看。」

  「姓曹的,你神氣什麼?」埋伏在後窗的那漢子吼道:「他媽的,你算老幾——」

  「不,不,小耿!」姓趙的趕緊攔住他說:「咱們到櫃房談去。」

  於是亂糟糟的一起到了櫃房,掌櫃的怕是不敢過問,只帶著活計,在櫃房前面攔住看熱鬧的閒人,不讓他們進屋——屋子裡只有兩名番子與曹雪芹,馮大瑞雙肩反剪,已上了手銬。

  「曹少爺!」姓趙的倒還客氣,「你要看公事,我給你看。」

  步軍統領衙門的番子,出外辦事都帶的有「海捕文書」,通飭「各該地方衙,一體協助,不得藉故推諉,致甘未便。」曹雪芹看上面填的名字,共有四個,一個叫趙五,一個叫耿得祿,自然就是眼前的這兩個人。

  「我知道,你們一共是四個人,跟著我從京裡下來的。兩個留在通州,兩個跟著我。可是,關照你們撤走,為什麼不聽呢?」

  「誰關照我們撤走?」

  一句話講曹雪芹問得啞口無言,心知其中一定有誤會,當下定定神問道:「你們預備拿他怎麼辦?」

  「拿他解進京。」

  「這樣行不行?」曹雪芹說:「兩位既是沖著我來的,當然也知道我的身份。能不能把它交給我,我帶他進京到步軍統領衙門報導。你們請放心,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如果我把人放了,你們到我家要人。」

  「曹少爺,何必這麼麻煩?你有路子到京裡一說,把姓馮的放了;我們的差交了,你的交情不也顧到了?」

  「話是不錯,不過面子不好看。」曹雪芹暗示的又說:「這姓馮的,也許不打不成相識,何方此刻放個交情,日後也好見面。」

  趙四考慮著有應允之意,那耿得祿卻很貪功,「老趙,」他說:「好不容易把這小子逮住了,倘或出了差錯,怎麼說也是咱們的錯。你別聽人花言巧語。」

  「那可沒法子!我這個夥計不答應,我不便硬作主張。」說著,便喊,「掌櫃,掌櫃!算帳。」

  「怎麼,你們是連夜動身?」

  「對了。」

  「怎麼走法?」

  「自然是坐車。」

  「好!」曹雪芹說:「我陪你們一塊兒走!」

  「不行!」耿得祿搶著開口,「我們是公事,用不著加一個不相干的人在裡頭。」

  趙四不作聲,但臉色上看得出來,只要耿得祿肯放交情,他不會作梗。曹雪芹很想敷衍耿得祿,說幾句好話,套一番交情,甚至送幾兩銀子。但想是這樣想,就是做不出來。

  「好吧!咱們走著瞧。」

  這句話又說壞了,等他走過去想跟馮大瑞說話時,耿得祿橫眉豎眼的擋在前面,看樣子如果硬要上前,對方就會動武,自顧「雞肋不足以擋老拳」的曹雪芹,只好忍氣吞聲了。

  這時桐生已經趕到了,將曹雪芹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掌櫃的說,得弄幾兩銀子給那兩個傢伙,不然馮鏢頭在路上會受罪。」

  「不錯,不錯。」曹雪芹問:「咱們還剩下多少錢?」

  「三十多兩銀子。」

  「咱們明天就走,只要夠趕到通州的盤纏,多下來的都送他們。你托掌櫃跟他們打個交道,多說幾句好話。」

  「是了。銀子就存在櫃上,我跟掌櫃的來辦。」桐生又說:「曹二爺,你先請回屋。你在這裡,他們不好意思收。」

  曹雪芹聽他的話,先回西跨院。獨對孤燈,百結愁腸,心裡七上八下,不知該怎麼辦,才算是妥當。當然,不斷想到的是仲四,恨不得即時就能跟他見面。

  「說好了。」桐生進來說道:「送了二十兩銀子。那姓趙的,倒還上路,說『請曹少爺放心,姓馮的也是一條漢子,不會虧待他。』」

  「那好!你把帳去結了,咱們明兒一大早奔通州。」

  【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

  跟仲四見了面,兩下印證所見所聞,事情就很明白了,方觀承說番子已經撤走,是指在通州的兩人而言,而仲四卻誤以為所有跟著曹雪芹下來的人,都已撤回。陰錯陽差,使得馮大瑞變成自投羅網。

  「閒話少說,如今咱們得趕緊商量,怎麼樣把大瑞弄出來?」仲四問道:「芹二爺,你為什麼不敢他們一起走吧?」

  「他們說『連夜動身』我沒法兒跟他們在一起走。」

  「不見得吧!」仲四深表懷疑,「這案子有方老爺在裡頭調停,已經緩下來了,他們用不著這麼巴結。再說,他們雖有海捕文書,抓到了人可得知會薊州『監獄』,說不定還要『過堂』。他們就想連夜動身也動不了了。」

  這番話在曹雪芹聽來,真有大夢初醒之感,「我上當了!姓趙的是順口敷衍的一句話,我竟當真了。」他說:「照這樣看,他們是落在我後面了。」

  「對了!照我看,大瑞是在薊州監獄羈押了一夜;至少也得晚你一天路程。」

  「這樣,」曹雪芹說:「仲四哥,請你派個夥計,跟桐生一路往回走,去找他們。」

  「還不光是找。」

  仲四忽然憂形於面,眨著眼思索了好一回,逕自離座,過了好一回才回來,接著聽見好幾匹馬從西面馬廄出發,蹄聲雜遝,很快的遠了。

  「我很擔心。」仲四這時才有功夫對曹雪芹解釋,「大瑞是奉命行事,為了交情,沒有辦他該辦的事,這在他們幫裡是一行大罪,如今看他落在番子手裡,怕他洩漏底細,更不能放心了。說不定會——」

  曹雪芹大吃一驚,「仲四哥,」他很吃力得問:「你是說,他們幫裡會在半路上下毒手滅口?」

  「誰知道呢?反正不能不妨。我已經派了五個人下去了。芹二爺,你留在通州無用,趕緊進京去見方老爺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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