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九一


  納親蒙賞「紫禁城騎馬」,所以他是騎著馬來的,馬前馬後,四條身子猶桌子那樣高的大狗,由衛士用鏈子牽著,追隨左右;到的王公朝房下馬,四條狗便拴在廊柱上,汪汪狂吠。這對在內務府朝房的方觀承與海望是個通知的資訊,兩人抄捷徑到了王公朝房,與納親招呼過了,方觀承咳嗽一聲,首先開口。

  「納公」,他說:「聖母老太太的事,你是知道的。」

  「不錯,我知道。怎麼樣?」

  「納公既然知道這回事,總也知道去年派去奉迎聖母老太太的是誰?」

  「不是內務府的曹四嗎?」

  「是的。」方觀承又問:「還有呢?」

  「還有曹四的一個侄子,叫曹什麼來著?挺熟的名字。」

  「曹震?」

  「對了,曹震。」

  「還有呢?」

  「還有!」納親思索了一回答說:「我記不得了。」

  要這樣一個一個問,才會探出真相,納親並不知道有曹雪芹,是他手下巴結差事,自動盯上了曹雪芹,這就更沒有道理了。但方觀承不願多說,也不必論他是不是多事,只說:「聖母老太太,造就平安到京了,曹家叔侄已經交了差,不必派人盯著他們了。納公,你把你的人都撤回來吧!」

  「早就交待他們撤回了。」納親詫異的問:「怎麼?是我的人還跟著他們?誰說的?曹四嗎?」

  這就大有文章了,方觀承心想,即已交待撤回,何以還有人盯著曹雪芹?莫非自己委託曹雪芹去找馮大瑞的事,那些番子也知道了。倘若如此,目的何在?不言可知。轉念至此,怕馮大瑞鎮的會誤蹈禍機;而且目標既在馮大瑞,則凡是馮大瑞可能落腳之處,都會設下「暗樁」,中斯也早就在監視之下了。

  「問亭」,納親催問著,「你知道我性子急,你快說吧!到底是誰告訴你的,我的人未撤?」

  方觀承愣了一下,心想言多必失,應該到此為止,免得節外生枝,當下賠笑說道:「納公下令撤回,當然撤回了。看起來是我誤會了,抱歉,抱歉!」接著拱拱手,向海望使了個眼色,相偕告辭。

  回到內務府,海望皺著眉說:「這件事透著邪門兒!我看,你得跟平郡王去說,看他有什麼意見。」

  方觀承點點頭,卻別無表示;沉吟了好一回說:「我得自己到通州去一趟,馬上就得動身。馮大瑞的情形,海公,請你務必面奏皇上,得表揚他的忠心義氣,請皇上赦免了他;能弄一張朱諭下來更妙。」

  「好!我一會兒就能見皇上。不過,話應該怎麼說,得捉摸捉摸。如果他真的『不敢犯上』,根本就不該來。問亭,你說,這不是說不通的事?」

  方觀承想了一回答說:「海公,你的顧慮確有道理。話應該這麼說,如果他不幹,他們頭兒會另外派人,仍舊會出亂子,只有他來了坐視斂手,才能讓聖母老太太平平安安到京。」

  「那一來,不就不但無過,而且有保護之功了?」

  「這原是實情。」

  「既然如此,他回去怎麼交待?」

  「他不會回去了。」方觀承說:「他原是來歸順的。」

  「問亭,」海望不以為然,「你的話太武斷了吧?」

  「把他弄回來了,自然可以這麼說。」

  「弄不回來呢?」

  「那總也有個迫不得已的原因在內,只好到時候再說。」

  海望沉吟了一回說:「問亭,我照你的話回奏。咱們倆同辦一件事,一切由你做主,只要到時候別弄得不好向皇上交待,別的都好說。」

  因為海望有這話,方觀承肩頭倍覺沉重,當下帶了兩名隨從,騎上那批原來送曹雪芹的好馬,除潮陽門,直奔通州。那匹馬一身毛片象匹黑緞子一樣,卻長了個白鼻心。由於腳程太快,方觀承必須時時放慢了好等隨從;每一勒韁,黑馬總是前蹄淩空,昂首長嘶,通州道上的行人,不少為這匹神駿非凡的黑馬而駐足。

  到的通州,不過午時剛過,方觀承徑投倉場侍郎衙門。倉場侍郎名叫世泰,蒙古人,他當過京師『巡捕五營』的右翼總兵,曾是納親的副手,方觀承幫過他的忙,所以一通報到上房,世泰親自到大廳前面來迎接。執手殷勤,延入花廳,一面叫人備飯,一面動問來意。

  時機緊迫,方觀承無法從容陳說,開門見山地問道:「世大哥,步軍統領衙門的番子,到通州來辦事,先要跟你這兒聯絡不要?」

  「公事上有關聯就要,不然就不必。」

  「如果是牽涉到漕幫上的事呢?」

  漕幫運糧,糧交倉場,當然有關聯,但世泰竟無所知,「最近沒有漕幫上的人犯案,也沒有聽說有番子來。」他問:「問亭兄,你要打聽什麼?」

  「我想知道,有沒有番子在通州?」

  世泰沉吟了一會,喊一聲,「來呀!」等聽差應聲而至,他說:「把和三老爺請來。」

  此人名叫和嘉,願為步軍統領衙門的章京,本職是戶部主事,如今是世泰左右手,請來了由世泰引見,與方觀承見過了禮,世泰將方觀承所問的事,請他來答覆。

  「我還不清楚,不過,我馬上可以找人問明白。」

  「那好!勞駕了。」世泰說:「等著你來陪問亭兄喝酒。」

  和嘉答應著走了,果然不過一刻鐘的工夫,便又確實回話;前兩天下來了四個番子,兩個已經走了,在通州還有兩個,住在西關悅來客棧。

  方觀承肚子裡雪亮,走的兩個是跟著曹雪芹下去了。而留在西關悅來客站的兩個,真是守株待兔在等馮大瑞。他心裡在想,此刻是白天,馮大瑞要來看仲四,也不致大意到白晝公然出入,至於個乃曹雪芹下去的兩個不足為慮,暫時可以不管。

  轉念到此,略略放心,謝過了和嘉,一起入座喝酒。喝到一半,主意已經打定了。「和三哥,」他問:「那些番子,你都認識吧?」

  「不全認識。」

  「如果認識了,總要賣你的面子吧?」

  「什麼事?」和嘉很鄭重的問:「看我幫得上忙、幫不上忙?」

  這意思是,就不認識也會賣帳,但要看事情大小、責任輕重。方觀承覺得這和嘉熱心而誠懇,倒是可交的一個朋友。於是舉杯說道,「多謝和三哥,咱們幹一杯。」

  和嘉爽朗的幹了,隨手拿起酒壺替方觀承斟滿,同時說道:「方先生跟納公很熟,有什麼事,在經歷跟納公說一句,不就結了嗎?」

  「就因為納公的話跟事實不大相符,我才特為到通州來找世大哥的。」方觀承恰好借話搭話,「納公說已經叫番子撤回了,其實人還在這裡。」

  「喔,」世泰因為提到納親,不能不注意,「問亭兄,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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