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九〇


  「震二哥。不過他不知道搗亂的人是誰。」

  「這話是我告訴他的。我特意不提大瑞的名字,如今你既然知道了,我不妨跟你實說。大瑞確實為這個來的。」

  「是受了誰的指使,」曹雪芹問:「漕幫?」

  「那就不清楚了,他沒有提,我也不便問。」

  「那麼,何以平安無事呢?是難以下手,還是時間不對,錯開了?」

  「既不是難以下手,也沒有錯開,是他不忍下手。」

  「為什麼呢?」

  「還不是念在大家的情分上。」

  仲四告訴曹雪芹說:有一天深夜,他正在結帳,馮大瑞突然出現,來不及敘契闊,便跟仲四說,他要打聽一個人的行蹤,別人不知,幹鏢行的一定有路子。仲四問是誰,他含含糊糊的答說,是從熱河來的一位老太太,南邊口音。這位老太太的行蹤很隱秘,但他非打聽出來不可。

  「我聽了他的話,嚇一大跳,問他打聽這個人幹什麼,他不肯說。我就點穿了他,我說:『這位老太太是皇上的生母。你憑什麼要打聽她?』這時他才老實告訴我,要鬧一鬧,鬧得大家都知道。我就說:『你這一鬧不要緊,把你認識的幾個人的腦袋鬧掉了。』他問是誰,我把四老爺、震二爺、還有芹二爺,都跟著件事有份的情形,都告訴了他,當然把我自己也說在裡頭。他當時就愣在那裡,足足有一刻鐘開不得口。」

  「後來呢?」

  「後來,」仲四喝口酒,潤一潤嗓子說:「後來,他猛孤丁的頓一頓腳說,『這才叫冤家路窄!』我說;『你這話什麼意思?莫非真的要害曹家?』他說:『我就害曹家,也不能連累你。何況還有四老爺跟芹二爺在內,我怎麼下得了手?』」

  聽到這裡,曹雪芹的眼眶有些發熱,將如亂麻一般的思緒,整理了一下,很有決斷地說:「因為如此,更要勸他聽方問亭的話。因為事情很明白的擺在那裡,他回去交不了差,照漕幫的規矩,決不能活。仲四個,你說是不是呢?」

  「是的,既有這條路,咱們當然要勸他去走。目前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眼前要不出漏子;一捅漏子,什麼都談不上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七章】

  回家時三更已過,何盡一個人在燈下喝酒看《三國演義》,發現曹雪芹的聲音,隨即來聽消息。

  「桐生,」曹雪芹正在關照,「東西不必多帶,收拾一個柳條箱就行了。」

  「怎麼?」何謹問說:「要到哪裡去?」

  曹雪芹暫不做答,將桐生遣走了,又起身到院子裡,仰臉搜索牆頭屋角,好一回方始回身進屋。見此光景,何謹便不多問,只悄悄的跟在他身後。

  「你坐下,好曲折的一部《刺客列傳》。你料得不錯,要冷眼旁觀,如果一來就冒冒失失的,跟仲四談這件事,他心裡有顧及,一定不肯承認,那一來事情就僵了。」

  何謹只點點頭不作聲,知道曹雪芹將與仲四會面的情形,從頭至尾講完,他才問說:「芹官,那麼你預備到哪兒去逛一逛呢?」

  「我往保定這一路走。」曹雪芹說:「你仍舊留在這兒,每天到仲四哪裡去一趟,一有了消息,你讓仲四派個人追下來通知,我好回頭。」

  「所謂『消息』是指『馬二』跟仲四見過面了?」

  「是啊。」曹雪芹又說:「仲四跟我的心思一樣,為了他好,要勸他聽方老爺的話。我想他也不會不聽勸,因為他回去無法交帳,只有走這條路。」

  「芹官,」何謹鄭重的說:「你別盡往好處去想,要往壞處去打算。」

  曹雪芹一愣,「壞處是怎麼個壞法?」他問:「打算又是怎麼個打算?」

  「最壞的一個結果是,『馬二』讓他們逮住了,直接往納公那兒一送;那時候要替他洗刷就很難。」何謹又說:「這不是我思思過慮,更不是危言聳聽。照我看,番子既然盯上了,看你到通州只跟仲四打個交道,倒又往前走了,仲四的嫌疑自然很重,豈有不看著他的道理。『馬二』貿貿然來了,妹夫的人守株待兔,手到擒來。那一來,豈不大糟特糟?」

  聽這一說,曹雪芹嚇出一身冷汗,「看起來仲四的打算也欠周到。」他說:「我只有明天不走,仍讓我把他們吸住。」

  「這不是好辦法。等我捉摸捉摸。」

  何謹捉摸出來的一個關鍵是,馮大瑞故意放過聖母老太太這個事實,要先讓方觀承知道。那一來心跡已明,即令誤入納親的羅網,方觀承也有救他的憑藉——這個憑藉便是曹雪芹寫給方觀承的一封信。

  「此計大妙!」曹雪芹贊道:「這才是往最壞之處設想的最好的打算。」我馬上來寫。「於是在何謹參贊之下,曹雪芹用隱語寫了一封信,「承委之事,已廉得真想,大樹忠義,不敢犯上,斂手坐視而已。尊意已告子路,同身感激,允與大樹往訪時轉達,度比領受盛意也。維確息,胬設公遣提級伺晚于後,蓋始自上年灤陽之行,行蹤頗受牽制,更恐大樹誤蹈禍機,言念及此,憂心如焚。明日擬續東行,但期吊虎之計得遂。如有所示,企由子路代轉。不盡。」

  「大樹」是指馮大瑞;有「大樹將軍馮異」的典故而來;「子路」自然是仲四,因為子路姓仲,「奴設」為「納」字的切音,這封信落入旁人手中,不知所云;在方觀承是一目了然的。

  方觀承收到了信,大吃一驚。毫不遲疑地去看海望。時已二更,海望已經上床,心知方觀承倘無緊要之事,不至於深夜相仿,因而披衣起身,就在臥室中延見。

  「海公,你看,納公太好管閒事了。」

  方觀城派曹雪芹去「招撫」馮大瑞,海望是知道的,但這封信卻不甚看得懂,必須方觀城講給他聽。「『大樹』就是指馮大瑞——」方觀承解釋了代名;接著又說:「馮大瑞可以動手沒有動手,就是所謂『斂手坐視』。不過有納公的番子跟在曹雪芹後面,馮大瑞不敢露面——」

  「慢點,問亭,你說納公派人盯著曹雪芹?」

  「是的。不止一天了,曹雪芹說從他上年到熱河那時候起,就盯著他了。」方觀承又說:「他現在只好再往東走,希望調虎離山,能把納公的人引走,馮大瑞才能到通州跟仲四去見面。不過,納公的人不見得都是蠢材,倘或一面派人盯著曹雪芹下去;一面倒又留著人守在通州,馮大瑞去了,正好逮住,那一來七不辜負了人家『不敢犯上』的一片『忠義』之心?」

  「說的是。」海望沉吟了一下說:「問亭,我本來明天要動身到易州,勘察皇上謁泰陵的蹕道,現在只好晚一天走,明兒一大早咱們在內左門見面,找納公把這件事說清楚,請他把番子撤回來。」

  「是!」方觀承又說:「不過,納公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他如果犯了『狗熊脾氣』,咱們就『遞牌子』,跟他在皇上面前講理。」

  海望的態度,令人滿意,但納親是否肯聽勸告,卻是個大大的疑問。果然鬧得必須在御前講理,啟動占了上風,也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方觀承也是往壞處設想,假設馮大瑞「誤蹈禍機」,為番子所捕,解進京來,由納親親自審問,那時又將如何?這個難題,一直盤旋在方觀承心頭,到的第二天黎明時分,與海望先在「內務府朝房『見面,等候納親時,仍無善策。

  納親終於來了,步軍統領俗稱『九門提督』,是個極威風的差事,勁裝彪悍的衛士作前導,在宮內雖不能鳴鑼喝道,但分兩行從東華門一路摔著手到乾清門外內左門的王公朝房站班,伺候他們的「堂官」到來,這份氣派也頗使人豔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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