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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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桌相對,把杯密談,仲四將曹雪芹先來,方觀承繼至的情形,扼要說了一遍,然後談他的看法。 「大瑞,你既然講義氣了,就講到底,不然豈不成了半吊子?至於你過來以後,有甚麼為難之處,方老爺已經說了,包在他身上替你辦妥當。」仲四又說:「方老爺的底細,你恐怕還不知道,他跟漕幫也是有交情的,不過,他的來龍去脈還不大清楚而已。」 馮大瑞遲疑未答,他也有他的許多難處;思索了好一會,忽然想到:「芹二爺呢?」他問:「你說他往東走了,幹嘛?」 「他是要把番子引走,好讓你來看我。」 「如今番子不是撤走了嗎?」 「是的。」 「那,」馮大瑞說:「仲四爺,我先跟芹二爺見個面再說,行不行?」 「一定要見他?」 「是的。一定要見了他,把話問清楚了,我才能作打算。」 仲四考慮了好一回,點點頭說:「既然如此,也好。不過,我看他也快回來了。」 「不見得。番子撤走了,他並不知道。要引他們走,當然走得遠一點兒好。我不耽擱了,不然,越走越遠,怕追不上。」 仲四是個很世故的人,心想,要馮大瑞投誠,雖有方觀承當面交代,但只是那麼一句話,其中還有細節,只有曹雪芹最清楚,所以讓他去見了曹雪芹再作決定,將來萬一有甚麼麻煩,他就沒有甚麼責任可言了。 還有就是繡春的事。馮大瑞來這兩次,都是匆匆一晤,還沒有工夫來談;就有工夫,要不要談,也還要考慮,因為這件事提起來也是個麻煩——馮大瑞亦未見得知道繡春失蹤,一提要談前因後果,言語中難免要得罪曹震,何苦? 因為如此,他不但不攔馮大瑞,而且很細心的告訴馮大瑞說:「芹二爺帶了他的跟班桐生,兩人騎的都是棗騮馬,算起來,現在應該過薊州了。他當然不會出關,不過是往石門、遵化這一路去呢,還是往玉田、豐潤這一路走,就不知道了。我看,你最好在薊州守著,也許他已經回頭了,那就用不著到薊州,就能遇見了。」 馮大瑞聽他的話,經三河到薊州,心想曹雪芹是公子哥兒,住店當然是最大最好的。薊州第一家大客店,是東關的招遠棧,到那裡一問,巧得很,曹雪芹主僕就在招遠,來了已經三天了。 原來薊州古蹟很多。「長恨歌中」「漁陽鼙鼓動地來」的漁陽,就是此處;宋徽宗蒙塵,在燕山作詞的燕山,也是此處。曹雪芹本就無事,一路尋幽探勝,徜徉自在,來到薊州這種地方,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一大早就逛桃花山去了。」店家回答馮大瑞:「桃花山六十里,一來一往一百多,大概非上燈時候不能回來。」 馮大瑞以前保鏢,這條路也走過好幾趟,途徑很熟;心想桃花山有座行宮,內務府出身的人,跟行宮的官員打得上交道,或許這天就借宿在行宮,亦未可知。 然則是迎了上去呢?還是在招遠等?考慮下來,覺得還是在招遠等候,比較妥當。於是問說:「那位曹少爺住那兒?」 「第三進西跨院,進門北屋第一間。」 「我也住第三進西跨院,有空的沒有?」 「等我來看看,」店家一面看水牌,一面找夥計,大聲喊道:「大牛,大牛,西跨院第三進南屋最後那間的客人走了沒有?」 「還沒有」。 「怎麼,不是說昨天就要走的嗎?」 「誰知道他為甚麼不走?」大牛答說:「東跨院不還有空屋子嗎?」 「對不起。」店家向馮大瑞說:「你老就住東跨院吧?」 「也好。」 馮大瑞在東跨院住了下來,看時已過午,便要了兩樣菜,四張烙餅、一壺酒,吃飽喝足,上炕悶頭大睡。睡醒已經天黑,估計曹雪芹已經回來了,走到西跨院進門一望,北屋第一間漆黑一片,聲息具無;心想大概住在桃花山行宮了。只好等吧!馮大瑞轉身正要退出,巧好遇見大牛提著一銚子開水進門,他哈哈腰招呼:「馮爺不是住東跨院嗎?」 「是的。」馮大瑞答說:「我來看看曹少爺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 「回來了!」馮大瑞急急問道:「在那兒啊?」 「曹少爺嫌我們店裡的大司務,手藝不高,下館子去了。」 「喔,好,我回頭再來。」 「是,你先請回去歇著,等曹少爺回來了,我來通知你老。」 「不必,不必!回頭我自己來好了。」 等他回東跨院不久,曹雪芹帶著桐生也回來了。大牛進來點燈倒茶水,順便就告訴他,有個姓馮的來找過,回頭還會來。 曹雪芹又驚又喜,定定神問道:「是個大高個兒,年紀三十出頭?」 「不錯。」 「他是不是也住在這兒?」 「對了。住東跨院南屋第二間。」 於是曹雪芹坐下來凝神細想,這姓馮的是馮大瑞,已無可疑,只不知道他為何會追蹤而至?想來已見過仲四了,可是,通州已無番子;番子可能已跟著來了。這裡不是聚晤之地。 「桐生,」曹雪芹抬手喚他到面前,低聲說道:「馮大瑞來了,只在東跨院南屋第二間,你去告訴他,或許有番子在薊州,不能見面。讓他趕快回通州,我到通州找仲四,想法子跟他見面。」 不一會,桐生回來覆命;馮大瑞的話是他所意料不到的,「馮鏢頭說,番子已經撤走了。」他說:「方老爺到過通州,親口告訴仲四爺;仲四爺告訴他。馮鏢頭還說:等靜一靜,他來看芹二爺。」 曹雪芹想了一下問道:「方老爺真的到過通州?」 「馮鏢頭這麼說的。他說:仲四爺把所有的情形都告訴他了,他追下來,仲四爺也知道的。」 仲四做事一向謹慎,照此看來,可保無虞;當即欣然說道:「既然方老爺親自出馬來安排,事情就妥當了,你去弄點好酒來,回頭我好跟他喝。」 於是曹雪芹變得異樣亢奮了,因為他相信馮大瑞一定知道繡春的消息;多年來悶在心裡的一個疑團,馬上就可以解開,那是多痛快的一件事! 等人心焦,尤其是近在咫尺,竟如蓬山,更覺得不堪忍受。曹雪芹一個人在屋子裡正坐立不安之際,桐生回來了,一手提了一大瓶酒,一手托了一個木盤,進門問道:「挺好的五香驢肉,芹二爺吃不吃?」 「我可沒有吃過。」曹雪芹問:「好吃嗎?」 「好吃。」桐生又說:「這麼晚了,芹二爺湊付著吧!」 曹雪芹心中一動,何不攜酒相訪;便即攔著桐生說:「你別放下來,拿到東跨院去。」 桐生答應著,在前領路,到得東跨院,只見南屋第二間窗戶中透出光亮,便即上前喊道:「馮鏢頭,請開門,芹二爺來了。」 正躺在炕上的馮大瑞一翻身坐了起來,先剔亮了燈,然後開門;讓過桐生,一把抱住曹雪芹,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芹二爺,咱們到底又見著了。真像做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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