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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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四心想,這話言之有理。猶如自己對曹雪芹,不也是覺得有些事可以跟他說,有些事不宜讓他與聞,是一樣的道理嗎? 這一轉念間,他對曹雪芹的看法不同了,恰如何謹所意料的那樣,如果曹雪芹一來就跟他談馮大瑞,他根本不會承認有這回事;現在卻願意跟他深談了。 「芹二爺,不是我藏私不跟你說實話,我心裡想,你一個公子哥兒,江湖上的事,跟你談了,沒有好處,只有壞處。也怕方老爺沒有跟你說清楚,你冒冒失失一插手,弄得脫不了身,何苦?如今我聽芹二爺你對這件事知道的不少,想必一定也有很高明的主意,不妨商量商量。」 「我是帶個要緊信息來。剛才我只告訴你方問亭要我來找馮大瑞,還有下文。」曹雪芹說:「我當時自然要問他,找到了怎麼說——」 他將方觀承折衝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仲四一個字都沒有放過,認為方觀承確是有誠意的。但他無法為馮大瑞作何承諾;事實上馮大瑞的事,他也還有不盡瞭解之處,那就更難有甚麼肯定的結論了。 「大瑞人在那裡?」 「我不知道。」仲四很認真的:「芹二爺,絕不是我不告訴你,真的不知道,只有他來找我,我無法跟他聯絡。」 「那麼,他會不會再來找你?」 「會來。」仲四答說:「不過你在這裡,他就不會來了。」 「為甚麼呢?」 「還不是番子!他告訴我,他要躲開他們,可是——」 「我明白了。你是說,我到那兒,番子就會跟到那兒。是不是?」 「是的。」 「好。」曹雪芹說:「我明兒把他們引走,好讓大瑞來找你。」 「這樣最好。」仲四答說:「我把你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有了他的回話,我馬上進京跟你接頭。」 「我不回京。」曹雪芹搖搖頭說:「我往前走。」 「往前走?」 「對了。」曹雪芹忽起童心,打算將番子引遠了,在路上能想個甚麼辦法,戲弄他們一番。 仲四那知道他心裡的事,當然要追問,「芹二爺,你往前走是到那兒,幹甚麼去?」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為的是一進京,方問亭那兒沒有確實答覆,難以交代;我不如往前隨意逛一逛,到回來就可以聽你的信了。」 「這也好。」仲四說道:「芹二爺到保定去玩兩天吧!明天我派人陪你去。」 「好!」曹雪芹這是才能談到他關心,也是好奇的兩件事,第一件事:「大瑞到底來幹甚麼?」 「方老爺沒有告訴你?」 「他不肯多說。」曹雪芹問道:「看樣子像是打算在聖母老太太進京的時候,在半路上搗亂?」 「芹二爺,這話你聽誰說的?」 「震二哥。不過他不知道搗亂的人是誰。」 「這話是我告訴他的。我特意不提大瑞的名字;如今你既然知道了,我不妨跟你實說。大瑞確實為這個來的。」 「是受了誰的指使,」曹雪芹問:「漕幫?」 「那就不清楚了,他沒有提,我也不便問。」 「那麼,何以平安無事呢?是難以下手,還是時間不對,錯開了?」 「既不是難以下手,也沒有錯開,是他不忍下手。」 「為甚麼呢?」 「還不是念在大家的情分上。」 仲四告訴曹雪芹說:有一天深夜,他正在結賬,馮大瑞突然出現;來不及敘契闊,便跟仲四說,他要打聽一個人的行蹤,別人不知,幹鏢行的一定有路子。仲四問是誰,他含含糊糊的答說,是從熱河來的一位老太太,南邊口音。這位老太太的行蹤很隱密,但他非打聽出來不可。 「我聽了他的話,嚇一大跳,問他打聽這個人幹甚麼,他不肯說。我就點穿了他,我說:『這位老太太是皇上的生母。你憑甚麼要打聽她?』這時他才老實告訴我,要鬧一鬧,鬧得大家都知道。我就說:『你這一鬧不要緊,把你認識的幾個人的腦袋鬧掉了。』他問是誰?我把四老爺、震二爺、還有芹二爺,都跟著件事有份的情形,都告訴了他,當然把我自己也說在裡頭。他當時就愣在那裡,足足有一刻鐘開不得口。」 「後來呢?」 「後來,」仲四喝口酒,潤一潤嗓子說:「後來,他猛古丁的頓一頓腳說,『這才叫冤家路狹!』我說:『你這話甚麼意思?莫非真的要害曹家?』他說:『我就害曹家,也不能連累你。何況還有四老爺跟芹二爺在內,我怎麼下得了手?』」 聽到這裡,曹雪芹的眼眶有些發熱,將如亂麻一般的思緒,整理了一下,很有決斷地說:「因為如此,更要勸他聽方問亭的話。因為事情很明白的擺在那裡,他回去交不了差,照漕幫的規矩,絕不能活。仲四哥,你說是不是呢?」 「是的,既有這條路,咱們當然要勸他去走。目前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眼前要不出漏子;一捅漏子,甚麼都談不上了。」 ▼第十九章 回家時三更已過,何謹一個人在燈下喝酒看《三國演義》,發現曹雪芹的聲音,隨即來聽消息。 「桐生,」曹雪芹正在關照,「東西不必多帶,收拾一個柳條箱就行了。」 「怎麼?」何謹問說:「要到那裡去?」 曹雪芹暫不作答,將桐生遣走了,又起身到院子裡,仰臉搜索牆頭屋角,好一會方始回身進屋。見此光景,何謹便不多問,只悄悄的跟在他身後。 「你坐下!好曲折的一部《刺客列傳》。你料得不錯,要冷眼旁觀,如果一來就冒冒失失的,跟仲四談這件事,他心裡有顧忌,一定不肯承認,那一來事情就僵了。」 何謹只點點頭不作聲,直到曹雪芹將與仲四會面的情形,從頭至尾講完,他才問說:「芹官,那麼你預備到那兒去逛一逛呢?」 「我往保定這一路走。」曹雪芹說:「你仍舊留在這兒,每天到仲四那裡去一趟,一有了消息,你讓仲四派個人追下來通知,我好回頭。」 「所謂『消息』是指『馬二』跟仲四見過面了?」 「是啊。」曹雪芹又說:「仲四跟我的心思一樣,為了他好,要勸他聽方老爺的話。我想他亦不會不聽勸,因為他回去無法交賬,只有走這條路。」 「芹官,」何謹鄭重的說:「你別盡往好處去想,要往壞處去打算。」 曹雪芹一愣,「壞處是怎麼個壞法?」他問:「打算又是怎麼個打算?」 「最壞的一個結果是,『馬二』讓他們逮住了,直接往訥公那兒一送;那時候要替他洗刷就很難。」何謹又說:「這不是我鰓鰓過慮,更不是危言聳聽。照我看,番子既然釘上了,看你到通州只跟仲四打個交道,倒又往前走了,仲四的嫌疑自然很重,豈有不看著他的道理。『馬二』貿貿然來了,埋伏的人守株待兔,手到擒來。那一來,豈不大糟特糟?」 聽這一說,曹雪芹嚇出一身冷汗,「看起來仲四的打算也欠周到。」他說:「我只有明天不走,仍讓我把他們吸住。」 「這不是好辦法。等我琢磨琢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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