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八五


  秋月完全明白了。原來去年馬夫人發病時,形勢也頗為險惡;有人說菩提庵的觀音大士極靈,秋月便去燒香許願,許下馬夫人病好了,她用泥金抄一本《般若波羅蜜奪心經》,供奉在菩提庵。後來完願時,覺得《心經》的經文極簡,不費多大工夫,更不費多少泥金,許願時沒有想到,此刻發現了,倒象心欠虔誠似地,但許的是《心經》,又不能改學別的經,因而頗為躊躇。

  結果是曹雪芹替她出了個很好的主意。他說大家都知道般若心經是玄奘大師所譯,其實有七個譯本,在唐朝就有五個;唐以前有姚秦的高增鳩摩羅什的譯本;唐以後有北宋施護的譯本。將這七個譯本各寫一遍,許的願就不顯得輕了。因此,曹雪芹故意編出這麼一套話,馬夫人和形象哪裡想得到其中的玄虛?便由得秋月去掉花槍了。

  「太太,我明天就到菩提庵去抄全了它,功德就算圓滿了。」

  「那好。」秋月向馬夫人說道:「我看就這麼好了。」

  「隨便你。」

  「泥金呢?」杏香的心也很細,這樣問說。

  虧得她這一問,曹雪芹才被提醒;不然就會露馬腳,「秋月,上回抄經,有多餘的沒有?」他問。

  「余是有餘,當時就送了菩提庵的當家師太了。」

  「那你拿一兩金子給我,我明天順路到珠寶市替你換一兩泥金,送到庵裡。」

  秋月立即在她的私蓄中,找了個一兩的金錁子,交了給曹雪芹。第二天秋月到了菩提庵,也有一套說辭;說上次抄得七本經中,有一本可能錯了。曹雪芹可以捷譯本校勘無誤的善本來做一個比對,果然錯了,願意重寫一本。

  菩提庵的當家師太妙能很高興。她也認識曹雪芹——由於馬夫人是清真的緣故,比丘尼是不上門的,不過馬夫人也很尊重他人的信仰,所以不反對秋月去燒香,有時在親串家遇到比丘尼,也不妨交談。妙能跟錦兒很熟,曹雪芹便是她在錦兒哪裡見過的;聽說他要送經來,當下關照知客師備素齋款待。

  那菩提庵香火不盛,又是大正月裡,家家堂客都忙,所以來燒香的絕無僅有。秋月最愛那裡大殿前面的兩株松樹,老木砮定、濃蔭覆地,每來必在樹下徘徊,心裡常想,到明淨的秋天,在松蔭下沏一杯好茶,聽凜凜松風,那才是一段清福。不過,這天還很冷,知客師不容她在松下留連,半勸半拉的將她延入東面的禪房。

  這間禪房,也就是他過去抄經之處;那七本「泥金心經」,已經從神櫃中請了出來,整整齊齊的疊在方桌上。秋月洗了手,焚起一爐香,端然正坐,開始看經;見此光景,知客師悄悄退出,順手將門掩上。

  不久,聽的人聲,辨出是曹雪芹來了。果然,知客師推門而入,後面跟著曹雪芹,手捧一個布包;略一招呼他將布包放在桌上打開,裡面一本《心經》、一個油紙包。

  「勞駕」,曹雪芹向知客師說:「請弄點清水來調泥金。」

  「不忙。」知客師答說:「如果不錯,就不用秋姑娘費事重寫了。」

  「錯是不錯,可惜原來的本子不全,一定要從新寫過。」

  原來曹雪芹這天醒來,將整個情由細想了一遍,覺得跟秋月私下相晤,恐怕不是一次可以了事的,所以決定讓她重寫一本,一天寫不完,第二天再來,便又有了密談的機會。等知客師一走,他將自己的意思告訴了秋月,秋月也告訴他,當家師太請他吃齋,有一上午的功夫,可以從容談話。

  「芹二爺替我仙庵裡做功德,當家師太交待,無論如何青芹二爺吃了飯再走。」

  「多謝!多謝!」曹雪芹合十答道:「我們要校對經文,比較費事,恐怕也非叨繞不可了。」

  「既然如此,我不敢打擾,回頭再來奉請。」

  知客師辭出時,又要掩門,秋月開口了,「門不必關,簾子也不必下。」她又加了一句:「今天不算太冷,不要緊。」

  知客師只知她是避嫌疑,不知她是怕有人突然闖了進來,開著門,便好及時住口,以免洩密。兩人對面而坐,面前各自攤開一本《心經》,遙望如探討經義,而談得確是另一回事。

  「秋月,你知道不知道,震二爺何以忽然回來了?」

  「我怎麼知道?」秋月答說:「這種事,我連問都不敢問。「「真的,我要跟你說了內幕,真怕嚇著了你。」曹雪芹忽又談到曹頫,「你知道不知道,四老爺把鋪蓋捲兒擱在門廳裡,不拘白天黑夜,說走就要走,何以忽然又不去了呢?」

  「震二爺回來了,四老爺當然不必去了。」

  「不錯。可是震二爺快回來了,四老爺事先竟一無所知,仍舊讓他裝出每天都要走的樣子,那又是為什麼?」

  「這就不知道了。」

  「我告訴你吧!這是內務府海大人跟方老爺使得一個障眼法。」

  「方老爺?」秋月問說:「是咱們王府的那位方老爺?」

  「不是他還有誰?」

  「喔,」秋月想了一下問:「為什麼使這個障眼法?為的是讓人想不到震二爺會進京。」

  「一點不錯,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

  「為什麼呢?莫非真的有人在盯著震二爺?」

  「不是盯著震二爺,是盯著聖母老太太?」

  「那又是為什麼呢?是有意跟——」

  「是有意跟皇上過不去。」曹雪芹將她未說的話,說了出來,「打算搗亂。」

  「誰搗亂?」

  「反正總是想得皇位而落空的人。」曹雪芹停了一下說:「現在要談到跟咱們相熟的一個人了。」

  聽得這話,秋月遽而失色,以雙手掙著桌沿,一雙手撫在胸前,「芹二爺,」她聲音都哆嗦了,「我可經不嚇。」

  「你別著急!」曹雪芹咽了口吐沫,指著那些《心經》說:「憑你這份功德,觀音大士也會保佑咱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再說也沒有什麼兇險,或許還有好消息。」

  說了一大篇,只有最後一句話管用,秋月急急問道:「什麼好消息?」

  「你先別心急!等我慢慢兒告訴你,方老爺找了我去,問起一個人,你想都想不到的,馮大瑞!」

  「馮大瑞?」秋月有些困惑,「跟他什麼相干?」

  「大概預備出頭來搗亂的,就是馮大瑞。」曹雪芹趕緊又說:「不過也不見得一定是。方老爺問起馮大瑞,問起王達臣、還有仲四,我都照實跟他說了。他還問起漕幫——」

  一聽這句話,秋月就急了;她平時就頗不滿於曹雪芹喜於江湖眾人結交,這是不由得怨氣上沖:「都是你喜歡跟那些牛鬼蛇神來往!」她說:「馮大瑞,震二爺也知道的,仲四跟震二爺更熟。馮大瑞是仲四那裡的鏢頭,要打聽他,托震二爺找仲四好了,為什麼要找你?」

  夾槍帶棍,一頓排揎,連一向沉著穩重的秋月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不過一時抹不下臉來,仍舊是氣鼓鼓的模樣。

  「知客來了。」曹雪芹向外看了一眼,悄悄說道:「看經吧!」

  知客師只是路過,悄然急趨而過。就這片刻的寧靜,秋月已是心平氣和,「方老爺還說了些什麼?」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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