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八〇


  「這是你多心。不見得監生個個是『儒林外史』上的嚴監生。」

  「還有一層。既是監生,少不得要下場,子午卯酉,三年吃一回辛苦;逢恩科還多受一回罪。何苦?」

  「逍遙三年,只吃一回辛苦,也抵的過。我勸你聽四老爺的話,省得大家都為這件事提你操心。」

  「等我核計、核計,咱們不談這個了。」

  「那麼談烏二小姐?」

  「這也沒有好談的。」

  「談談怕什麼?」

  「你別說了!」曹雪芹忽然變得粗暴,「煩人不煩人?」

  原來是曹雪芹自己心煩。他是突然回憶道烏二小姐當初冒稱「烏二公子」來看他的情形;海虎絨「兩塊瓦」的皮帽;玄色貢呢的「臥龍袋」;灰布面「蘿蔔絲」羊裘;踩一雙薄底快靴,從頭到腳都記得很清楚。「我是烏雲娟!」還有:「你不是抱怨,我快把你『烤糊了』,也看不見我的影兒,如今我在這裡,你盡看吧!」那些爽脆俏皮的話也似乎響在耳際。但使得他心煩的事,發現烏雲娟雙頰以下,鵝蛋臉、長隆鼻、菱角嘴,無一不像繡春。

  繡春呢?存亡不知!如果活著,是怎麼個境況;倘或死了,可又埋骨何處?越想越煩悶,卻又無可與談的人,能一傾積鬱;不由得就有托諸吟詠的欲望。於是取出來一張花箋,掀開墨水匣,卻已凍成墨冰,忍不住只管怨聲:「墨水匣凍住了,也不管。」

  杏香不敢回嘴,只說:「你要寫什麼?我替你研磨。」

  聽得她柔聲回答,曹雪芹才發覺自己的態度不好;不過這時候卻沒有道歉的心情,只是自己拿著墨水匣到火盆上去烘。只為心裡在構思,便注意不到手上;突然發覺墨水匣很燙,一個把握不住,墨水匣掉在火盆,揚起一蓬火星,情急之下,伸手要去搶救,卻讓眼明手快的杏香,一掌將他的手打到一邊。

  「你存心給我找麻煩不是?大正月裡,燙傷了你怎麼見客?」

  這一打一罵,倒把曹雪芹的一懷鬱悶都驅散了,「都怪你不好!」他笑著說:「如果你常常烘一烘,或者拿它坐在熱水碗上,我怎麼會失手?」

  杏香不答,拿火夾子將墨水匣挾了起來,咕噥著說:「明天又害我得費功夫去擦。」

  「何必你自己擦,交給丫頭不就完了。」

  杏香依舊不理他的話,拿塊抹布裹著墨水匣,掀開蓋子看了看說:「凍倒是化了,你要寫什麼就寫吧!」

  「我想做兩首詩。」

  「好吧!題目是『新春試筆』,你把打翻墨水匣子這回事寫在裡面。」

  曹雪芹笑了,「這可是極新鮮的題材,」他說:「不過犯不上去花心思。」

  「為什麼?」

  「就刻畫得再工,又能說出個什麼道理來?」

  「做詩莫非都要有道理?」

  「要有寄託;有寄託就是道理。」

  「好吧!我看你寄託點什麼?」

  這一來,曹雪芹起了戒心,怕他看出心事會追問,便有些躊躇了。杏香心想,這一做詩,縱非苦吟終宵,大概總要到午夜,便在火盆上續了碳,又備了酒和佐酒肉脯乾果之類,用一張下安活輪的烏木方幾,一起推到曹雪芹面前。

  「多謝,多謝。」曹雪芹說:「你陪我喝一杯,難得良宵,咱們好好兒談談。」

  「你不是要做詩嗎?」

  「也許跟你談談,能談出一點兒詩才來。」

  杏香便去添了一幅杯筷來,拿「自來得」的銀壺,替曹雪芹斟滿一杯燙熱的花雕;她自己只喝補血的紅葡萄酒。

  「咱們談談烏二小姐,好不好?」

  「怎麼又要談她?」

  「你不是要覓詩才嗎?」杏香平靜的答說:「談她,一定要談出許多詩才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你想想光是這兩句詩裡面,有多少可寫的東西?」

  曹雪芹聽得這話,心生警惕;不知道她對自己的心事,猜到了多少?不過有一點是很明顯的,如果一味規避不談,倒顯得情虛似地,應該大大方方的談,才能去除她無謂的猜疑。於是他說:「你既然對她有這麼大的興趣,那就談吧!」

  「聽說,」杏香問道:「烏二小姐有一次來跟你負荊請罪,那是為什麼?」

  「何至於負荊請罪?她一位素在深閨的小姐,有什麼開罪我的地方,需要負荊?」曹雪芹問道:「你當時也在那裡,何至於有此不經之問。」

  「我雖然在那裡,可不知道你金粟齋的事。」杏香又說:「象烏二小姐來看過你,我就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了,」曹雪芹說:「向來是桐生告訴你的。」

  杏香卻是聽桐生所說,但怕曹雪芹因此責備他多嘴,因而推在秋月身上,曹雪芹對秋月不管做了什麼,都是諒解的。

  「秋月告訴你的?」

  「你可別去問她。杏香說道:「一問倒像她好談是非似的。」

  「說過就丟開了。我去問他幹什麼?」

  杏香點點頭,卻又跟他分辨,「你說『丟開了』,恐怕不見得吧!」她說:「那頭親事本來已經成功了,只為阿元的緣故——」

  「你是怎麼回事?」曹雪芹大聲打斷他的話,「誠心讓我不痛快不是?」說完,曹雪芹將杯酒,一下子都吞了下去。

  「你別氣急!」杏香提壺替他斟了酒,依舊從從容容地問道:「你想不想聽我心裡的話?」

  「你說呢?」

  「這麼說是想聽我心裡的話。那麼我跟你說了吧,你最好明媒正娶一位二奶奶。你不娶,倒像是我虧欠了你什麼似的,每回太太談到你的親事,我就有那種念頭,實在很不是味兒。」

  原來是這樣一種心思!曹雪芹覺得是錯怪她了,態度也就不同了,「那是你自己多心!」他說:「我不娶也不盡是因為你的緣故。」

  「『不盡是』,多少總是吧!「

  曹雪芹不答,慢慢喝著酒考量;好一會才說:「你最好聰明一點兒。對這件事置之度外,讓我自己來料理。」

  「你這話,我不大明白。」

  「我倒已經很明白你心境了。」曹雪芹說:「你是怕人背後議論你,阻撓我正娶。這樣憂讒畏譏,正好證明了你的賢慧。如果我要成全你賢慧的名聲,照你的意思去辦,取來一個像你這樣賢慧明達的,在我固然是一件好事,娶得不好,你會悔不當初,可也害了我。」

  「我也不管是為我自己;也為的是你。像這樣沒有一位掌印夫人,說出去總不大好。」

  「我又不想做官,要什麼『掌印夫人』?」曹雪芹又說:「這件事,你不必管,讓我自己來料理。如果有人在背後議論你,你就說你勸過我幾次就是了。」

  杏香想了一下問:「那麼,你是怎麼料理呢?」

  「我慢慢兒物色。真有賢慧的,能像你這樣子氣量大,不至於面和心不和,讓我夾在中間為難得,我當然也願意。你知道的,我又不是想吃冷豬肉的人;能坐擁嬌妻美妾,何樂不為?」

  「什麼?」杏香問道:「什麼冷豬肉不冷豬肉?」

  「是朱竹垞說過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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