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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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派人到四老爺那裡去請了。」秋月答說:「但快八十歲的何謹,在曹頫那裡養老,如此深夜,必已上床,上了年紀的人,行動遲緩,也非片刻可到。」 「這樣,」曹雪芹矍然而起,「我去一趟,把太太的病情告訴他;反正老毛病他也清楚,等他開了方子,我順便就抓了藥回來。」 「對,對!只有這個辦法,」杏香催著說:「你趕快帶了人,騎著馬去吧!」 聽得這一說,馬夫人喊的一個「不」字,又連連搖手,卻已氣喘太急,竟無法說話。 「太太,慢慢兒說。」秋月一面替她揉胸,一面說道,「你別心急,越急越說不出來。」 馬夫人好不容易才斷斷續續說了三個字,卻只有秋月聽得清楚。 「芹二爺,太太交代:『別騎馬』,真的,別騎吧,深更半夜,你心裡又有事,別摔著了。」 病得如此,還仍是為愛子操心,曹雪芹幾乎掉下淚來,急忙回過身去答說:「我不騎馬,我走了去。」語罷,一掀簾就走了。 「多帶兩個人,點大燈籠;是派車去接老何的,也許路上就遇見了。」秋月趕出來大聲關照。 猜得不錯,果然在半路上遇到接何謹的車子。停車相見,曹雪芹將馬夫人的病情說了一遍,問他應該如何處方? 「老何,」他說:「你把方子告訴我,我去抓藥,你趕緊坐了車去看太太吧!」 「芹官,這病要開痰路,方子我跟你說了,你也記不住。」何謹沉吟了一下說道:「不如我到藥鋪子敲門去抓藥;你先回去,安慰太太,說這病有把握,服了藥,痰一出來,馬上就平下去了。」 於是曹雪芹返身急步,氣喘吁吁的趕回家,拿何謹的話來安慰母親。其實只要他一回來,馬夫人就覺得安慰了,因為桐生曾墮馬受傷,這件事使得馬夫人大為警惴,每回曹雪芹騎馬出門,她總是惴惴然的,一到晚上,更為不安,必得等到愛子安然歸來,才能放心。此刻見曹雪芹臉紅氣喘的神態,知道他守著她的告誡,並未騎馬,自感欣慰。 不一會,何謹到了。帶了一大包藥;原來他聽曹雪芹敘述病情以後,如何對症下藥,雖已大致了了,但畢竟需診斷以後,才能處方,因而將治哮喘痰壅有關的藥,都帶了來;將「望聞問切」四個字都做到了,方始要了巴戥子,親自量藥,交秋月去煎。 其時四更已過,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是曹頫趕了來探望病情。他存著一點私心,如果海望有通知來,需立刻啟程去接聖母老太太,他打算仍舊帶著曹雪芹作助手,倘或馬夫人病重,曹雪芹必須侍奉病榻,他心裡的打算就要落空,因而不能不關切。 不過他不便進馬夫人臥室探望,只在堂屋中坐;曹雪芹告訴他說:「剛服了老何的藥,彷彿很對症,哮喘不那麼厲害了。」 「喔,藥方呢?」 何謹已補開了脈案,開的藥是枳殼、括簍、杏仁、前胡之類;曹頫也曾涉獵醫術,略知方脈,當下與何謹談論,意見都差不多。 「四老爺請寬坐,」何謹說道:「我再進去看一看。」 到了馬夫人臥室,只見哮喘倒是減輕了,痰湧如故,喉頭「呼呼」作響。當下叫秋月與杏香扶住馬夫人的上身,略向前傾;他自己親自拿一具磁面盆,捧在病人胸前,吩咐秋月與杏香,輕輕拍背。 拍了有二、三十下,只見馬夫人口一張,痰涎大吐;何謹連聲說道:「咳,咳!」 馬夫人便大咳特咳,將眼淚都咳了出來,吐出半盆的痰涎,氣舒而不逆,雙眼中頓時有神采了。 杏香去取了水來,一面伺候馬夫人漱口,一面笑道:「何大叔,真是有手段。」 「太太胸口覺得怎麼樣?」何謹問說。 「有點兒發空。」 「喘呢?」 「還有一點兒。」 「不要緊。我在開一張方子。」說完,轉身而去。 馬夫人點一點頭,向秋月問說:「是不是四老爺來了?」 「是的,在堂屋裡。芹二爺陪著說話呢。」 「你去一趟,說我好多了,給四老爺道乏。」馬夫人又說:「你也該預備點心才是。」 「是的。」秋月答說:「我也想到了,只為太太這裡離不開,所以沒有理會這回事。我馬上去預備。」 「秋姑,你去吧,這裡都交給我了。」杏香覺得人少事多,應該各有專責,才不會亂;於是毫不思索的又加了一句:「你住外,我主內。」 曹家現在只有馬夫人叫秋月,是直呼其名,其餘的都管她叫「秋姑娘」,杏香因為日常相處,一天不知道要叫多少遍,自然而然將最後一個字縮掉了;只有曹雪芹是例外,隨著高興亂叫,有時「秋月」,有時「秋姑」,有時「姊姊」。但不管甚麼人,也不管怎麼叫,都承認她是當家人,秋月雖未以次自居,可也從未逃避過當家人的責任,如今聽得「我主內」這三個字,心中不免有種異樣的感覺。 不過,在這時候卻無從去細辨那到底是如何異樣之感,匆匆到了堂屋,看到何謹在西面窗下,伏案開方;曹雪芹面有喜色,那就不必再道病情,只向曹頫賀了年,又轉述了馬夫人為他「道乏」的話,然後問道:「四老爺必餓了,愛吃點甚麼,我去預備。」 「有甚麼,吃甚麼好了。」 「四老爺是用『卯酒』的。」曹雪芹提醒她說。 「我知道。」 年菜、點心都是現成的,只拿京冬菜現炒了一樣冬筍,一共八個碟子,又替何謹備了四樣菜,叫兩個小丫頭端了,跟著她來到堂屋,鋪排桌面。 「何大叔,你是這會兒吃,還是等一會兒?」 「不忙。」何謹答說:「等我把方子開好了,上廚房去喝,免得費事。」 「你還是在這兒吃吧!今兒個我可沒工夫陪你,再說,你正好管燙酒。」 「也好!」何謹已開好了方子,送給曹頫看過,然後關照桐生,「你出城去一趟,等西鶴年堂開門,抓了藥就回來。」 「大藥鋪都得等『破五』以後才開張,」桐生問說:「近處去抓不行嗎?」 「有兩味藥,只有西鶴年堂的才地道。你去敲門!」 桐生答應著走了。何謹便開始在火盆上為曹頫,也為自己燙酒。這種同室異桌而飲的情形,在曹頫主僕是常事;曹雪芹是司空見慣,有時還拿著酒杯去就何謹,聽他談幾十年前所見的騷人墨客的韻事。 但這天卻只能陪他四叔喝酒談正事;而且有些話還是不宜讓何謹聽見的,當然,是有關聖母老太太的事。 「雪芹,我跟你說實話,倘或接到通知,要去接聖母老太太,我打算仍舊找你幫我。不過,今兒個你母親這一病,我就為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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