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七七


  照往年的情形來說,他不能沒有這樣的顧慮。

  大年初一,平郡王要進宮朝賀,也要跟幾位輩分高的親貴,向履親王、恂郡王、莊親王去拜年,當然不容易見到;就是太福晉,倘或有女客在,也就見不著了。

  「老王爺倒是一定見得著的,不過,這種事怎麼能跟他談?」

  「對了!」秋月深以為然,「不但不能跟他談,還怕她會問你。」

  原來老平郡王因為嫌廢太久,加以奉旨不准出門,脾氣變得很怪僻了,有時無緣無故,暴跳如雷,有時信口開河,不知所云,所以秋月特為提醒曹雪芹。

  「我知道。反正我一概不知就是了。」

  「這樣最好。你寫信去吧!」秋月說道:「我在替你去弄些吃得來。」

  等她去熱了現成的點心來,曹雪芹已經用正楷梅紅箋寫好了信,念給秋月聽了,封緘妥當,扶起筷子吃雞湯面時,只見窗紗上曙色一線,胡同裡隱隱有人聲了。

  「今年的喜神在南,」秋月說道:「王府在西,方向不對,你不如先給四老爺去拜年,順便兜喜神方。」

  「也好!四叔還不知道我回來了呢。」

  對曹雪芹之突然出現,曹頫頗感意外,而且也有些驚疑,以為在熱河出了什麼事,曹震特為派她回來報信的。「快起來,快起來!」他等曹雪芹磕過頭起身,急急問道:「你怎麼回來了呢?」

  「我覺得還是回京來得好。」曹雪芹答說:「傅太太要找我代筆,那不是一回兩回的事;加上聖母老太太也會找我去聊閑天。這樣子會惹起閒言閒語,很不妥當。」

  曹頫大為高興,「你真是長進了。」他說:「你能事事這麼想,你娘為你少操多少心,身子也就會好得多。」

  這平平常常的兩句話,在曹雪芹心裡激起一連串的漣漪。他是第一次發覺,原來母親為他所操心,不止於親事一端,而且仿佛怕他不懂事,在外面闖了禍,或者得罪了人,因而放不下心,身子也就好不起來了。這是多大的罪孽!曹雪芹愧悔交並,忘卻身在何處。這一來,卻又惹起了曹頫的懷疑。「你怎麼啦?」他問:「你要回來,通聲怎麼說?」

  「呃,」曹雪芹定定神,想了想說:「他也贊成我回來。傅太太那兒,就是他去說的。」

  「為什麼你自己不去說?」

  「因為得找個忽然要回京的緣故。震二哥跟傅太太說,接到京裡的信,是因為王爺急召,不能不趕緊回京。這話要他去說才像。」

  「傅太太怎麼說呢?」

  「她當時真有其事,找了我去跟我說,關於聖母老太太的一切,以少說為妙,因為皇上不願讓人多知道聖母老太太以前的情形。」

  「嗯,嗯!」曹頫深深點頭,「這很有用,這才叫關照。」

  「傅太太還托我面回王爺,想找個幫手。我怕見不著王爺,也不便托人轉陳。所以備了一封信。」說著,將信取了出來。

  「還有這件事,你信上怎麼寫的?」

  信上怎麼說,一看自然明白;曹雪芹想想重開一個信封也不費事,便將信拆了開來。

  「這樣,」曹頫說道:「既有請王爺跟內務府大臣商量,奏明皇后的話,不如乾脆請海公轉告。我本要替他去拜年,你跟我一起去。」

  「是。」曹雪芹問道:「是不是先給太福晉去拜年?」

  「午後去好了。太福晉那兒,不過請管家嬤嬤進去說一聲,倒是老王爺那裡得騰出功夫來對付他。咱們先辦了正事再說。」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海望是正黃旗人。八旗各有防區,正黃旗在內城東北地帶;由西南往東北,費時甚久,近午方到。京城拜年,向來只是到門投貼,主人只坐在車上,都有長隨跟門上去打交道。所以海家門前的僕役,一見曹頫帶著曹雪芹從車上下來,先就注意了;及至看清楚是曹頫,便有個飛快的奔了上來。曹頫認識他,使海旺的貼身跟班長福。到的走近了,長福先請安賀年;等站起身來,緊行兩步,開口說道:「大人天不亮就進宮照料去了,臨走的時候,特為把我留下來,專等曹四老爺。」

  「喔,喔,」曹頫急忙問道:「是有什麼話交待呢?」

  「是的。大人交待:曹四老爺如果來了,請留下來,大人回來了,有要緊話說。」

  「好!」曹頫沉吟了一會,指著曹雪芹說:「這是我侄子。他剛從熱河回來,也有時跟海大人回。我讓他一起留下來。」

  「是,是。」門上彎腰做個肅客的姿勢,「曹四老爺跟侄少爺請。」

  引入花廳,有海家的總管來正周旋著。海望回來了,見面先相互賀了年,接著,曹頫便為曹雪芹引見;一說了名字,海望立即顯出很注意的神情。「這位令侄,我還是初見。」海望隨即直接向曹雪芹問話:「世兄是哪天回來的?」

  「昨天午後。「

  「喔,我聽說聖母老太太跟世兄很投緣。」

  「這怕是誤傳了。」曹雪芹記起傅太太的話,故意否認,「我只是承家兄之命,去傳過兩三次話而已。」

  「是這樣子?」海望略有失望的神色,「那麼,你這次回來,跟聖母老太太去辭行了沒有?」

  「理當如此。」

  「聖母老太太有什麼話跟你說?」

  「沒有。」曹雪芹緊接著說:「不過傅太太倒是托我捎了信,我已經面稟家叔了。」

  這就表示他的話到此為止,以後改由曹頫發言了。於是曹頫將傅太太希望再派個人去的話,細細說了一遍,特別聲明,平郡王還不知道,請他轉告。

  海望對曹頫的處置,甚為滿意;「曹四哥,你真是識的輕重緩急。」他說:「聖母老太太的事,耽誤不得。派人去的話,也不必提了,說不定就在這幾天,恐怕還得曹四哥吃一趟辛苦。」

  「是——?」

  「托日子而已。」

  這就盡在不言中了。曹頫點點頭問說:「是不是要先跟舍侄說一聲兒?」

  「我已經寫信給通聲了。」海望又說:「奉迎的差使,仍舊是曹四哥的;不過太辛苦了。」

  「這是應該的。」

  「這趟差事辦妥當了,當然也有個『保舉』,不過是不見明文,真正的密保。曹四哥,你還是回內務府來吧!我保你當『堂郎中』。」

  曹頫現職工部員外,調升內務府郎中,而且是「堂郎中」,簡直可說是一步登天。「七卿」——六部加理藩院,與內務府都有郎中的建制,掌印的郎中,為一司之首;唯獨內務府有「堂郎中」的名稱,實際上是內務府的總辦,內務府大臣都是兼差,不常到府,「堂郎中」便是內務府的當家人。這個缺若是聖眷隆,機會好,一年弄個幾十萬銀子是稀鬆平常的事。不過,這也是有名繁難的一個缺。曹頫自治才具平常,而且存著持盈保泰的想法,當即說道:「海公的盛意,感何可言。不過,自知駑鈍,不足當千里之任;將來有傷海公的知人之明,反為不美了。」

  「你也別謙虛,到時候看吧!目前,我就只有一句話,請曹四哥委屈,得把鋪蓋捲兒打好在那兒,說走就走。」

  「是。」曹頫問道:「海公特為叫人等我,就是交待這件事?」

  「是的。」海望說道:「你們爺兒倆就在我這兒吃煮餑餑吧。不過,我家是按宮中的規矩,素餡兒的。」

  旗人管餃子叫煮餑餑;海望是椒房貴戚,所以遵循宮中的規矩。曹頫因為有「說走就走」的差使,決定回家去預備行李,婉言辭謝,帶著曹雪芹走了。

  「我明兒給你想去賀年。今天你先說一聲兒。」

  「是。」曹雪芹問道:「四叔明天什麼時候來?我好找人來陪四叔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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