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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七六


  「就刻畫得再工,又能說出個甚麼道理來?」

  「做詩莫非都要有道理?」

  「要有寄託;有寄託就是道理。」

  「好吧!我看你寄託點甚麼?」

  這一來,曹雪芹起了戒心,怕他看出心事會追問,便有些躊躇了。

  杏香心想,這一做詩,縱非苦吟終宵,大概總要到午夜,便在火盆上續了碳,又備了酒和佐酒肉脯乾果之類,用一張下安活輪的烏木方几,一起推到曹雪芹面前。

  「多謝,多謝。」曹雪芹說:「你陪我喝一杯,難得良宵,咱們好好兒談談。」

  「你不是要做詩嗎?」

  「也許跟你談談,能談出一點兒詩材來。」

  杏香便去添了一幅杯筷來,拿「自來得」的銀壺,替曹雪芹斟滿一杯燙熱的花雕;她自己只喝補血的紅葡萄酒。

  「咱們談談烏二小姐,好不好?」

  「怎麼又要談她?」

  「你不是要覓詩材嗎?」杏香平靜的答說:「談她,一定要談出許多詩材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你想想光是這兩句詩裡面,有多少可寫的東西?」

  曹雪芹聽得這話,心生警惕;不知道她對自己的心事,猜到了多少?不過有一點是很明顯的,如果一味規避不談,倒顯得情虛似地,應該大大方方的談,才能去除她無謂的猜疑。

  於是他說:「你既然對她有這麼大的興趣,那就談吧!」

  「聽說,」杏香問道:「烏二小姐有一次來跟你負荊請罪,那是為甚麼?」

  「何至於負荊請罪?她一位素在深閨的小姐,有甚麼開罪我的地方,需要負荊?」曹雪芹問道:「你當時也在那裡,何至於有此不經之間。」

  「我雖然在那裡,可不知道你金粟齋的事。」杏香又說:「像烏二小姐來看過你,我就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了,」曹雪芹說:「想來是桐生告訴你的。」

  杏香確是聽桐生所說,但怕曹雪芹因此責備他多嘴,因而推在秋月身上;曹雪芹對秋月不管做了甚麼,都是諒解的。

  「秋月告訴你的?」

  「你可別去問她。」杏香說道:「一問倒像她好談是非似的。」

  「說過就丟開了。我去問他幹甚麼?」

  杏香點點頭,卻又跟他分辯,「你說『丟開了』,恐怕不見得吧!」她說:「那頭親事本來已經成功了,只為阿元的緣故——」

  「你是怎麼回事?」曹雪芹大聲打斷他的話,「誠心讓我不痛快不是?」說完,曹雪芹將杯酒,一下子都吞了下去。

  「你別氣急!」杏香提壺替他斟了酒,依舊從從容容地問道:「你想不想聽我心裡的話?」

  「你說呢?」

  「這麼說是想聽我心裡的話。那麼我跟你說了吧,你最好明媒正娶一位二奶奶。你不娶,倒像是我虧欠了你甚麼似的,每回太太談到你的親事,我就有那種念頭,實在很不是味兒。」

  原來是這樣一種心思!曹雪芹覺得是錯怪她了;態度也就不同了,「那是你自己多心!」他說:「我不娶也不盡是因為你的緣故。」

  「『不盡是』,多少總是吧!」

  曹雪芹不答,慢慢喝著酒考量;好一會才說:「你最好聰明一點兒。對這件事置之度外,讓我自己來料理。」

  「你這話,我不大明白。」

  「我倒已經很明白你心境了。」曹雪芹說:「你是怕人背後議論你,阻撓我正娶。這樣憂讒畏譏,正好證明了你的賢慧。如果我要成全你賢慧的名聲,照你的意思去辦,娶來一個像你這樣賢慧明達的,在我固然是一件好事,娶得不好,你會悔不當初,可也害了我。」

  「我也不光是為我自己;也為的是你。像這樣沒有一位掌印夫人,說出去總不大好。」

  「我又不想做官,要甚麼『掌印夫人』?」曹雪芹又說:「這件事,你不必管,讓我自己來料理。如果有人在背後議論你,你就說你勸過我幾次就是了。」

  杏香想了一下問:「那麼,你是怎麼料理呢?」

  「我慢慢兒物色。真有賢慧的,能像你這樣子氣量大,不至於面和心不和,讓我夾在中間為難的,我當然也願意。你知道的,我又不是想吃冷豬肉的人;能坐擁嬌妻美妾,何樂不為?」

  「甚麼?」杏香問道:「甚麼冷豬肉不冷豬肉?」

  「是朱竹垞說過的——」

  曹雪芹將有人勸康熙年間大名士朱彝尊刪去集子中的風懷詩,朱彝尊表示不想吃兩廡的一塊冷豬肉,意思是並不期望身後能以道學的身分配享文廟,何妨保留綺情艷語的風懷詩的故事,細細講了給杏香聽。

  這就表明得很透澈了,「你是這樣料理,我當然求之不得。」杏香很欣慰地說:「不過你要把你自己的話,記在心裡。」

  「不勞費心。」

  曹雪芹覺得話說開了,心裡很痛快,酒興也就更好了;正當陶然引杯時,丫頭來叩門來報:秋月著人來請:「請芹二爺上太太屋子裡去。」

  曹雪芹心中一跳,看鐘上指針已近「子正」,越發驚慌;是出了甚麼事,需要午夜召請?

  「你沉住氣!」杏香已經猜到了,「大概是太太發病。」

  趕去一看,果不其然。原來馬夫人的哮喘病,始終未曾斷根,一遇外感,就容易復發;不過這回來勢很兇,喘得格外厲害,痰壅氣逆,滿頭大汗,張口急喘,聲達戶外;只不斷地從喘聲中湧出一個「渴」字,但倒了溫茶來卻無法下嚥。

  看母親那種痛苦的神態,曹雪芹恨不得能以身替代;到還是杏香比較沉著,跟秋月商議,平時常請來看的楊大夫,住在宣武門外,城門還沒有開,就開了一時也請不來,只有找何謹來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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