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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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對於曹雪芹不願從內務府去討出身,在他不以為非。官總應該做,要走一條正途;多少年來,他不時對曹雪芹提出這樣的督責,只以曹雪芹一見八股就頭痛,以致每一次都無結果。可是,曹頫並不死心,這天又提了起來。 「要論你肚子裡的貨色,應該兩榜出身,無奈你視詩文如仇敵,以致蹉跎至今。雪芹,」曹頫臉上忽然出現了罕見的詭譎的神色,「你要是有志氣,何不克敵致果?」 「四叔,」曹雪芹問道:「你是要我習武事,立軍功?」 「非也,非也!我是說,你既然是詩文如仇敵,就要把它打倒、降服,讓時文怕你,你不要怕時文。」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錦兒尤其欣賞,老實說道:「二十多年,從沒有聽四老爺說過這麼風趣的話。」 站在一旁的秋月,便鼓勵曹雪芹:「芹二爺,何不聽四老爺的話,發個狠心,降服了時文,先當秀才,後中舉——」 「聯捷成進士。」曹頫接口說道:「那時候你不必怕時文,時文也不必怕你,兩不往來了。」 「我是不懂甚麼,」馬夫人也開口了,「從前聽老太爺說過,學政對旗童總是從寬的,八旗的根本在騎射,文字上馬虎點,不要緊。」 曹雪芹對曹頫的要求,一向採取虛與委蛇、不了了之的辦法;但母親也如此說,卻不能不立刻表示態度,否則便是默認,默認即須做到。 「進了學,能不能中舉人可沒有把握。『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所以,『場中莫論文』,進了學不能中舉人,全家就都麻煩了。」 「別胡說八道!」錦兒首先駁他,「有甚麼麻煩?」 「秀才每年有歲考,又有科考;欠考要補考,不補會革秀才,求榮反辱。那時候每年要忙一次。」 「不要緊。」秋月接口:「一年忙一次算得了甚麼?」 「那是白忙,考好了,至多補個廩生,替新進學的人作保,可以賺幾文,咱們又不在乎這個。考得不好,麻煩多多,何必讓老太太替我擔心著急?」 曹雪芹這話自然有些過甚其詞;錦兒聽出來有些不大對,卻無從指摘,只看著曹頫,希望他能駁他。 曹頫倒是開口了,但非駁斥;「雪芹,」他說:「我看你去捐個監生吧!」 成為監生,便有赴秋闈的資格,而不必受秀才歲試之累;曹雪芹無法拒絕,但也不願馬上接受,只說:「讓我想一想。」 「好吧,你仔細想一想。」 聽得曹頫這樣說,最熱心的錦兒也就不便再說甚麼了。 *** 等曹頫辭去以後,錦兒、秋月,還有曹雪芹,都聚集在馬夫人的屋子裡,談論烏家那頭親事。 談來談去,一無結果。錦兒極力贊成,馬夫人認為烏二小姐並非佳婦,但仍應訪求淑女;秋月很少說話,但意向偏於曹雪芹,而曹雪芹的說法很新:「一動不如一靜。」當然,他跟秋月都有一個不便說出來的顧慮,怕因此會傷了杏香的感情。 吃完晚飯,送走了錦兒,曹雪芹回到夢陶軒,杏香照例替他剔亮了書桌上的燈,沏了極釅的茶,預備他看書;但曹雪芹卻有些意興闌珊的模樣。 「怎麼了?」杏香問道:「是有兩件大事要想?」 曹雪芹愣了一下,等會過意來,方始答說:「只有一件大事。」 「那一件?」杏香平靜地問:「終身大事?」 「不是。四老爺要我捐監生。曹雪芹是個監生,說出去多難聽。」 「這是你多心。不見得監生個個是《儒林外史》上的嚴監生。」 「還有一層。既是監生,少不得要下場,子午卯酉,三年吃一回辛苦;逢恩科還多受一回罪。何苦?」 「逍遙三年,只吃一回辛苦,也抵的過。我勸你聽四老爺的話,省得大家都為這件事替你操心。」 「等我核計、核計,咱們不談這個了。」 「那麼談烏二小姐?」 「這也沒有好談的。」 「談談怕甚麼?」 「你別說了!」曹雪芹忽然變得粗暴,「煩人不煩人?」 原來是曹雪芹自己心煩。他是突然回憶到烏二小姐當初冒稱「吳二公子」來看他的情形;海虎絨「兩塊瓦」的皮帽;玄色貢呢的「臥龍袋」;灰布面「蘿蔔絲」羊裘;踩一雙薄底快靴,從頭到腳都記得很清楚。「我是烏雲娟!」還有:「你不是抱怨,我快把你『烤糊』了,也看不見我的影兒,如今我在這裡,你儘看吧!」那些爽脆俏皮的話也似乎響在耳際。但使得他心煩的事,發現烏雲娟雙頰以下,鵝蛋臉、長隆鼻、菱角嘴,無一不像繡春。 繡春呢?存亡不知!如果活著,是怎麼個境況;倘或死了,可又埋骨何處?越想越煩悶,卻又無可與談的人,能一傾積鬱;不由得就有託諸吟詠的慾望。 於是取出來一張花箋,掀開墨盒,卻已凍成墨冰,忍不住只管怨聲:「墨盒凍住了,也不管。」 杏香不敢回嘴,只說:「你要寫甚麼?我替你研墨。」 聽得她柔聲回答,曹雪芹才發覺自己的態度不好;不過這時候卻沒有道歉的心情,只是自己拿著墨盒到火盆上去烘。 只為心裡在構思,便注意不到手上;突然發覺墨盒很燙,一個把握不住,墨盒掉在火盆,揚起一蓬火星,情急之下,伸手要去搶救,卻讓眼明手快的杏香,一掌將他的手打到一邊。 「你存心給我找麻煩不是?大正月裡,燙傷了你怎麼見客?」 這一打一罵,倒把曹雪芹的一懷鬱悶都驅散了,「都怪你不好!」他笑著說:「如果你常常烘一烘,或者拿它坐在熱水碗上,我怎麼會失手?」 杏香不答,拿火夾子將墨盒挾了起來,咕噥著說:「明天又害我得費工夫去擦。」 「何必你自己擦,交給丫頭不就完了。」 杏香依舊不理他的話,拿塊抹布裹著墨盒,掀開蓋子看了看說:「凍倒是化了,你要寫甚麼就寫吧!」 「我想做兩首詩。」 「好吧!題目是『新春試筆』,你把打翻墨盒子這回事寫在裡面。」 曹雪芹笑了,「這可是極新鮮的題材,」他說:「不過犯不上去花心思。」 「為甚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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