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那倒是勉強能對付。」

  「你就照給皇上寫奏摺的格式,不過語氣上改一改就是了。」

  曹雪芹本就是如此打算;於是點點頭說:「請傅太太說吧,給皇后回奏些什麼?」

  「你說,我是什麼時候到的,路上平安。也見了聖母老太太,會照皇后交待我的話辦;只怕辦不好,因為聖母老太太——」傅太太沉吟了一下才住下說:「因為聖母老太太很客氣。」

  「這話,」曹雪芹躊躇著說:「似乎有點兒接不上。按道理說,客氣不就容易辦了嗎?」

  「是這樣的,我跟實說了吧,皇后讓我代她伺奉聖母老太太,這一客氣,不是彼此都不自在了嗎?」

  「是,是!我明白了,」曹雪芹問:「還有呢?」

  「還有,」傅太太想了一下說:「請皇后把宮裡過年消遣的那些玩意,捎些給我。」

  「還有呢?」

  「還有就以後再說了?」

  「好!我馬上去寫了送來。「曹雪芹想起一件事,」這奏摺前面,自己要有個稱呼;請問傅太太娘家,是哪一家高門貴族。「「我跟你說過,不許跟我掉文。」傅太太笑道:「問娘家姓什麼就行了,什麼高門貴族?我娘家姓章,立早章。」

  原來傅太太娘家是漢軍。曹雪芹心想,刑部尚書尹繼善姓章佳氏,不知可是同族。

  「雪芹,」傅太太體恤地說:「你何不就在這兒寫呢!天這麼冷,讓你一趟一趟來,真叫人不過意。」

  「可是沒有筆墨——」

  「我有。」傅太太不等他說完,便截斷了他的話;隨又喊道:「來個人!」應聲而至的丫頭,不止一個,先來的有十七八歲了,梳一根極長的辮子,身材卻不高,後來的只得十一二歲,頭上梳兩個抓髻,滾圓的臉,紅白分明,就象靈堂中的「二百五」似的,惹人發笑。「看我的墨水匣子擱在哪兒啦!」傅太太對年長的說:「紅玉,給曹少爺沏杯好茶。」

  事已如此,料想推辭不掉,曹雪芹便靜靜地站著,一面等筆硯,一面構想。

  「雪芹,」傅太太問:「你現在幹著什麼差事?」

  「有時候在禦書處打雜。」

  「禦書處?在哪兒啊?幹什麼的。」

  「在武英殿,替皇上刻版印書。」

  「喔,」傅太太又問:「那時有出息的差事嗎?」

  「這很難說了,」曹雪芹緩緩的答說:「我不知道傅太太的意思,怎麼才叫有出息?」

  「無非升官容易。」

  曹雪芹笑笑不答,傅太太似乎也不便再說下去,場面顯得有些僵,幸好那小丫頭捧著一個紫檀託盤走來了。盤中有個琺瑯墨水匣、兩支筆,還有一疊「白摺子」,該用的都有了,那小丫頭似乎很內行;同時也看得出來,傅太太原是預備著要給皇后常常上奏的。曹雪芹心想,以後這代筆的差使怕常會有。

  「曹少爺,請用茶。」

  「對了,」傅太太看他忙著掀墨水匣,便說:「喝了茶再寫,不忙。」

  「不要緊。我寫完了再喝。」說著,他拈筆在手,略一思索,便提筆寫道:「奴才章佳氏跪請皇后萬福金安。且奴才自奉面諭,遵即啟程,已于臘月二十六日安抵熱河,當日叩見聖母老太太,敬謹傳話,聖母老太太深為嘉悅。奴才並即面稟代為侍奉,以盡皇后孝心。聖母老太太謙沖為懷——」

  寫到此處,忽然覺得鼻端有一縷香味飄到,抬頭一看,不由得心跳;不知何時,傅太太已悄悄坐在他旁邊,看他寫字。相距不過尺許,連他鼻子上兩點芝麻似的雀斑都看清楚了。

  「『謙沖為懷』好像——」傅太太笑著,露出雪白的牙,「好像沒有搔著癢處。」

  那麼,那裡才是癢處呢?曹雪芹在心裡問,不由得有些意馬心猿,管不住自己。「傅太太看,應該怎麼改?」曹雪芹趕緊把頭低了下去,盡力收束心神;當然也就無法構思了。

  「還是我原來的話,『太客氣』。」傅太太接著解釋:「並不是我自己覺得自己的話,比你的好;實在是我心眼兒裡的想法就是這個樣,太客氣了,讓人不容易親近。」

  「是,是!」曹雪芹心思略定,已能領會,「『客氣』是形容讓人難以親近,我懂了。」

  「譬如說吧,」傅太太又說:「不論我替她倒茶,或是遞個靠枕什麼的,他總是不住口的『罪過』。」她學聖母老太太一面說「罪過」,一面雙手合十的神態,「雪芹,你想,這不是讓人不敢親近嗎?」

  「是。我來寫。」再一看,才知道得重寫,因為原來那句話用不上了,卻又不能塗改,考慮了一下,決定將它改寫草稿。這一來,下筆就快了,「唯是聖母老太太過於客氣,凡奴才侍奉之處,聖母老太太必合十念『罪過』。奴才何人,敢當此禮!曾婉轉陳清次數,而聖母老太太謙抑如故,以致奴才內心,日夕不安;所期侍奉日久,或能熟不拘禮,俾奴才得以多多親近。」寫到這裡,將稿子轉過來,放在傅太太面前問道:「你看看,這麼寫行不行?」

  傅太太點點頭,一個字、一個字指著,看得很仔細;她的指甲很長,上套一個金比甲卻似嫌俗氣了。「很好。就這麼著。」

  曹雪芹便將稿子收回來,提筆又寫:「轉瞬年節,奴才馳想宮中歡娛,不勝瞻戀。茲求皇后飭下敬事房,將宮中新年玩具撿賜數套,以便伺候聖母老太太新年消遣之用。」

  傅太太看了稿子,並無更動;曹雪芹謄正以後,核對無誤,建議寄給內務府大臣海望轉遞,傅太太也同意了。

  「我拿出來。」曹雪芹起身說道:「讓家兄派專差送進京。」

  「那就勞駕了。多虧的有你,我很感謝,也很高興。不過,雪芹,我還得求你一件事。」

  「傅太太言重了,只要我能辦,請你儘管吩咐。」

  「我得請你幫我交差。」傅太太說:「聖母老太太提到你,很誇讚的,齊二姑跟我說,老太太跟你很投緣,你能不能常常進來陪陪她。」

  「這,」曹雪芹遲疑著說:「怕不大方便。」

  「怎麼不方便?」

  「這裡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那你不是來過了嗎?而且也不是第一回。」傅太太說:「辦事有時候要從權,像皇后讓我來替她盡孝心,不也是不得已的辦法嗎?再說替皇后盡孝,也就是替皇上盡孝,你身為臣子,不也是應該的嗎?」

  責以大義,曹雪芹無可推諉,只好答應下來。到的第二天下午,齊二姑來傳話,聖母老太太要找曹雪芹去聊天。由於有言在先,不能推辭,不過,這自然先要告訴曹震。

  「你去是去,有句話我可不能不告訴你,四叔對你,不,」曹震及忙改口,而且將聲音也壓低了,「是對傅太太不大放心;深怕你跟她在一起,惹出什麼閒言閒語來,關係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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