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七三


  「也是舍侄。」曹頫答說:「他跟聖母老太太倒還投緣,有些話都是由他跟聖母老太太去回稟的。」

  「這麼說,他一定摸得清聖母老太太的性子!在那兒,請來見一見。」於是曹震親自去把曹雪芹找了來。由於曹頫事先的叮囑,曹雪芹進門不敢仰視,但就初見的那一眼,便讓他心中浮起無數念頭。

  「這是傅太太。」曹頫兩頭介紹:「他叫雪芹,也是行二。」

  「喔,芹二哥請坐。」

  「傅太太,」曹震插嘴,「叫他雪芹好了。」

  「那不太好吧!」傅恒夫人笑著又說:「不過震二哥、芹二哥叫混了也不好。」那聲音就像雪後簾前掛著的冰柱,斷落在堅實的磚地上般清脆;曹雪芹實在忍不住了!緩緩的抬頭,幸好視線未曾相接,得以讓他從容相看;但覺豔光照人,不可逼視,同時一股馥鬱的香氣,飄到鼻端,分辨不出是襟袖之間的衣香,還是發自肌膚的體香?

  曹雪芹不敢過分平視,低下頭來不由得想起兩句唐詩:「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就著意馬心猿之際,只聽曹頫喊道:「雪芹,你把聖母老太太的情形,跟傅太太說一說。」

  「是!」在回話時,當然要抬頭;這時才看清楚整個情況,傅太太坐在上手椅子上,曹頫對面相陪,曹震坐在曹頫下首。他雖說傅太太曾招呼他座,自覺還是站著比較方便。

  「聖母老太太自己知道處境,曾經以宋真宗的李宸妃自況——」

  「雪芹,」傅太太打斷他的話,笑著說:「你可不許跟我掉文;更不許前朝後代的談掌故。」

  「是。」曹雪芹在思索,措辭如何不太粗俗,而又能讓她聽得懂。

  「你剛才說那一朝一位什麼妃子來著?」

  第一句話就難解答,她連宋朝都沒有聽出來,如何能將宋真宗、李宸妃的故事說清楚?

  曹震看她為難的神氣,不能不提他解圍;「傅太太」,他說:「有出戲叫『斷太后』聽過吧?」

  「喔,原來就是『仁宗認母』」。

  昆腔中有這齣戲,改為「亂彈」才叫「斷太后」;曹雪芹如釋重負,一疊連聲地答應:「是,是,就是『仁宗認母』。」

  「那麼,聖母老太太怎麼樣呢?她把自己比成那位打入冷宮的妃子?」

  「對了!這比擬也許不大妥當,不過可以看出來兩點,第一,她認命了,自己覺得受苦是命中註定的;第二,她怕有一位劉後容不得她。如今,我是跟她解釋清楚了。可是她還是不願當太后。」

  「那,那是為什麼呢?」

  「為了——,她自己說的兩個字,不慣。」曹雪芹又說:「就好比一下子讓我當了內務府大臣,我也會覺得不慣。」

  傅太太很響亮地笑了起來,「雪芹,你要這麼譬仿,我就全懂了。」她又問:「你可又怎麼跟他說呢?」

  「我說,慢慢兒就慣了。」曹雪芹說道:「照我的看法,不能操之過急;一切都得順著她,她不願意見人,就別讓她見人。總得有些日子,讓她慢慢兒練。」

  「一點不錯。把她膽子練大了就好了。」傅太太問道:「她身邊有個齊二姑,是不是?」

  「啊,我忘了告訴傅太太了。這個齊二姑,人很明白;聖母老太太也聽她的話,傅太太最好先問問她。」

  【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二天上午,曹頫要曹震計議,奉迎聖母老太太的差使雖還不能交卸,但該辦的事都辦了;至於照應聖母老太太過年,有曹震在,也盡夠了,至多在留下曹雪芹辦辦筆墨,他是在不必在此逗留,而且身子虛弱,夜臥不安,很想回京過年,稍資修養,問曹震的意思如何?

  「四叔儘管回京,也應該回京,兩頭才有個呼應。今兒是來不及了,明兒一早走吧!我讓仲四送四叔到京。」

  「不必到京,送到通州就行了。」曹頫又問:「你看,我要跟聖母老太太回一聲不要?」

  「照道理上說,應該回一聲。順便也跟傅太太招呼一下。」

  於是,曹頫有曹震陪著,到後院找齊二姑,說要見聖母老太太。不道引入堂屋,見到的卻是傅太太。

  「曹四叔,咱們按著宮裡的規矩來,你要見聖母老太太什麼事,能不能先跟我說?」

  傅太太此時的身份,就仿佛是慈甯宮的總管,曹頫倒覺得自肩一輕,說話的詞氣也就不同了。

  「請傅太太跟聖母老太太回,過年有曹震在這裡照料一切,我無事可幹,想先回京。這樣兩頭有人,不至於呼應不靈,反倒比我在這裡好。」

  「是了。我替曹四叔回。」傅太太又問:「曹四叔那天走?」

  「明兒一早動身。」

  「喔,」傅太太一雙灰黑的大眼珠,不斷滾動,仿佛在思索什麼。

  曹頫不做理會,「我就這算辭行了。」說著,身子後退,便帶離去。

  「曹四叔,你請等一等;我想拜託你帶封信回京。」

  「是!」曹頫問道:「信寫好了沒有?」

  「還沒有寫哪。而且,我得找個人替我寫。」傅太太躊躇著說:「找誰呢?」

  曹頫不打算自告奮勇,想了一下說:「請黃太醫代筆吧!」

  「黃太醫?」傅太太想了一下說:「這恐怕不太合適,有些話我不便跟他說;就說了,怕他也不懂我的意思。喔,」他突然眼光發亮,「不現成有個人嗎?曹四叔,你讓雪芹來給我寫信。」

  「他行嗎?」

  「行!只有他最合適,我這封信是談聖母老太太的事。」

  曹頫也不能不承認,確實由曹雪芹代筆最合適。但傅太太的神情,為他帶來了憂慮與警惕,所以口中答應;心裡另有想法。

  「通聲,」辭出來以後,他對曹震說:「我不打算回京了。」

  「怎麼回事?」曹震詫異,「四叔怎麼一下子變了主意。」

  「我告訴你吧!我不放心。」曹頫低聲說道:「傅太太毫無顧忌;雪芹不知輕重,倘或惹出什麼閒言閒語,那可不是件鬧著玩的事。」

  曹震認為是過慮,但即令應作防範,也不必曹頫在此,「我知道了,」他說:「四叔還是回京,我來管住他。」

  「管住他」三字語氣很實在,曹頫放心了,但仍舊叮囑一句:「你可好好兒管住他。」

  「你可坐啊!」

  「不,謝謝傅太太,我站著好了。等傅太太交待完了,我回去把信寫好了送來。」

  「不是寫信,我是給皇后寫個奏摺。」

  曹雪芹一愣,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給皇后寫奏摺,一時倒茫然不知所答了。

  「我看應該用奏摺。」傅太太徵詢著說:「你看呢?」

  「我說不上來。」曹雪芹老實答道:「我還不知道有這個格式沒有?」

  傅太太當然也不知道;她將雙臂環抱在胸,然後改了用左手托著右肘,右手托著左下頜,偏著臉凝神細想。

  曹雪芹倒是想到了一個主意,但為貪看她這個姿態,故意不開口。突然間看她臉一揚,曹雪芹猝不及防,視線碰個正著,不免有些驚惶;搭訕著說:「要不然,我回去問一問。」

  「不必。」傅太太說道:「給皇上寫奏摺,你會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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