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七二


  話聲未終,齊二姑已經搶白:「又來了,又來了!」她說:「這不是隨你老太太要當不要當的事。天下只有一位皇上,生皇上的就是太后,你老太太要想開缺也不行。」

  太后居然也可「開缺」,曹雪芹差點想笑出來,剛相附和解勸,意猶未盡的齊二姑,倚著多年跟聖母老太太做伴,仿佛也同姐妹的深厚情分,還有話要說。「熬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熬出頭了,這樣天大的喜事,應該把什麼委屈都蓋過去了,你老太太可由無緣無故賭上了氣。這不是——」齊二姑強自頓住,總算沒有讓那「身在福中不知福」七個字說出口來。

  曹雪芹不似齊二姑與聖母老太太,有那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密切利害關係,因而能冷靜地找出癥結;他搖一搖手,向齊二姑做個不以為然地表示,等聖母老太太也不做聲時,她才開口。「老太太不是賭氣,不習慣是真話。二姑,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多年清靜慣了,忽然說要住到宮裡去,皇后妃子天天一大早就來伺候,多少八旗命婦,輪著班兒進宮請安,這可真是件叫人受不了的事。」

  「再說,我又不是真的熹妃。「聖母老太太說:『王二終歸是王二,到底不是王大。」

  齊二姑默然,照曹雪芹的話,設身處地去想一想,聖母老太太的處境,確實有些不易應付。但是「莫非不習慣,就算了不成?」她說:「天下世界,那件事是一個人生來就習慣的?」

  「這話倒也是。」曹雪芹忽然覺得不但真正找到了癥結,而且也找到了揭開癥結的辦法,他說:「老太太,你儘管把心放寬了!齊二姑的話說得不錯,什麼事都不是生來就習慣的,日子到了,先把老太太送進宮去,除了皇上、皇后以外,別的人不願意見就別見,等慢慢兒習慣了再說。老太太看這麼樣行不行?」

  聖母老太太不能說「行」,可也說不出何以「不行」?雖然遲疑未答,但不願當太后的決心,顯然不是那麼堅定了。

  齊二姑卻能充分領會曹雪芹的意思,而且有把握能為聖母老太太開譬明白。當下向曹雪芹使個眼色說道:「反正要在這裡過年,總能說得清楚的。」

  能談出這樣一個結果來,曹頫與曹震都很滿意。曹震更為興奮,一直誇獎曹雪芹,「真是把書讀通了,能借古喻今,把極難說得清楚的一件事,輕輕巧巧的都交待了。」

  「也真難為雪芹!」曹頫也說:「事情說完了,該留的留,該打發的打發,才有個下手之處;不然一大幫人呆在這兒,不上不下,進退兩難,那才真是件揪心的事。」

  於是將佟益、佟仲平父子與仲四都請了來,細細商量。車馬自然都用不著了,但遣散容易,要讓這些馬夫車把式守口如瓶,不是交待一句話的事。

  「說不得了,只好拿錢封他們的嘴。」佟益說道:「這件事怕只有拜託仲四掌櫃了。」

  仲四義不容辭,慨然允諾。接下來商量過年,坐居停的佟益表示,世受皇恩,情願報效這趟差事,但如何才不算委屈聖母老太太,他卻沒有主意,要跟曹頫叔侄討教。

  「我也不敢胡出主意,」曹頫問曹震,「你看怎麼辦?」

  「只有我進京去一趟,跟上頭請示。」

  「對,對!這樣最好。你明天就走,而且得儘快趕回來!」

  於是決定由仲四送曹震回京,除了跟海望接頭以外,曹頫另外應該有信給方觀承。這封信當然是曹雪芹來寫,此外他還要為曹頫寫家書,自己也應該有封向馬夫人請安的信,整整忙了半夜才都料理妥當。

  「喔,」曹頫突然想起,「是不是該跟聖母老太太說一聲,有人進京,看她有什麼是要辦,或者要捎什麼東西來。」

  「說的是。」曹震看著曹雪芹笑道:「這可又是你的差事了。」

  「我看不必問。據我所知,聖母老太太不會有事要在京裡辦。」曹雪芹提議:「至於過年,最好能按宮中的規矩辦;一旦聖母老太太進宮,心裡也有個譜。」

  這跟海望信中提到的,皇帝怕聖母老太太未習儀注,打算找一個命婦來跟她做伴,叫她如何當太后的本意,正相吻合。曹頫欣然接納,而且頗為稱許。宮中如何過年?內務府出身的人,自然熟悉。不過佟家到底不是行宮,諸如「立燈杆」、貼白絹門簾之類宮中特有的規例,無法照辦,只有在飲食上模仿了。

  曹震是送灶那天趕回來的,箱籠行李甚多;還帶來兩名在乾清宮茶膳房當差的廚子。「上頭交待,明年一過燈節就請聖母老太太進京,安頓的地方也有了,是皇后娘家。」曹震又說:「皇后的嫂子,就在這兩天到,來跟聖母老太太做伴,據說,這是皇后的意思,請她嫂子代替她來侍奉婆婆,真是賢慧。」

  「皇后的嫂子很多,是哪一個呢?」曹頫問說。

  「是最小的十嫂。」

  「喔,那是傅恒的夫人。」曹頫點點頭,「我見過。」接著又說:「她來了可不大方便。」

  「為什麼呢?」

  曹頫因為有佟益在座,不願多說;顧而言他的問:「海公還有什麼話?」

  「有一件事交待,這件事還有點難辦,說聖母老太太的那只猴子,決不能帶進京,不然會鬧笑話。我可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跟聖母老太太說了?」

  「那容易。」曹雪芹接口,「請皇后娘家嫂子找機會進言。聖母老太太不是不明理的人,當然也知道太后帶只猴子進宮,是多大的笑話。」

  想一想實在好笑,連曹頫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佟大爺,」曹震轉臉說道:「該咱們倆核計了。海大人有好些話讓我轉告,走,上你那兒談去。」

  等曹震與佟益離去,曹頫正色對曹雪芹說道:「傅恒的夫人年紀很輕,性情很爽朗,有時候根男孩子一樣,說話不大顧及;你可自己檢點,能避開她最好避開,免得惹些無謂的是非。」原來他說的「不大方便」是指此而言。曹雪芹心想他四叔說話一向含蓄;所謂「爽朗」,所謂「男孩子一樣」,所謂「說話不大顧及」等等,說穿了就是風流放誕。

  這樣的人可是招惹不得!曹雪芹答說:「我知道輕重。四叔請放心好了。」話雖如此,他心裡卻又是一樣想法—還是好奇心使然,很想見識見識這麼一個風流放誕的少婦,同時也在猜想,不知道長得怎麼樣?

  曹雪芹是在傅恒夫人下車時,遠遠瞥見背影,印象特深的是腦後所垂的一個極大的「燕尾」,要頭髮多才能誰出這麼一個頭來,其下女婦最得意的,就是能示人以盛髻之美的這樣一個大燕尾。

  有佟益的妻子和兒媳,接待到內室,稍事寒暄以後,傅恒夫人便問:「曹四老爺呢?」

  「曹四老爺在等著傅太太。」佟仲平在窗外回答。

  這是預先商量過的,傅恒夫人一到,應該先讓她明瞭聖母老太太的情形,然後謁見,才不至於格格不入。不過曹頫卻不便至佟家內室敘話,就只有請她在客廳敘談了。客廳中只有曹頫、曹震與佟益;當佟仲平引導至廊上,傅恒夫人帶著丫頭進門時,大家都站了起來,微微低著頭,而首先招呼的卻是堂客。

  「曹四叔,有兩年沒見了吧?你好!」

  原來傅恒的族叔傅鼐,是曹家的女婿,算起來與曹頫是郎舅,所以她按著輩分叫「四叔」。曹頫自然謙稱不敢當,仍舊叫她「傅太太」。見了禮,說些路上的情形;佟益看要談到正題了,便既起身,道聲「失陪」,出門囑咐他家的下人回避,而且親自把守著入口。

  「曹四叔,皇后派我這個差使,我不敢辭;可是,心裡實在有點兒怕,怕伺候不周到,皇上會不高興。」傅恒夫人問道:「聽說聖母老太太脾氣挺怪的,是不是?」

  「這也不儘然,能順著她的性子,也很容易說話。」

  「她是怎麼一個性子呢?從來沒有見過,也很少聽說——」,傅恒夫人頓了一下說:「曹四叔知道的,一直都忌諱這件事。」

  「是。」

  僅答一聲「是」,未答她之所問;少不得還要追問:「聖母老太太到底是怎麼一個性子呢?」

  「這——」曹頫一上來就窮於應付了。

  「我看,」曹震忍不住要開口了,「讓雪芹來告訴傅太太吧?」

  「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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