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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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這麼說。」傅太太急轉直下的換了個話題,「我託你件事。你見了平郡王,就說我請他跟內務府大臣商量,是不是能奏明皇后,再派一個能幹的人來幫忙。我一個人,你看,你一走,我連代筆的人都沒有了。」 「傅太太的意思是,請再派一位命婦來跟聖母來太太作伴?」 「也是給我作伴。」 這就不必一定要命婦了。曹雪芹心想,傅太太如能得秋月相伴輔佐,聖母老太太身上所發生的難題,大概都可以解消。 但此念甫起即消,自覺匪夷所思的可笑了。於是口中答應著,辭了出來,低頭疾走,下決心要將傅太太的一切拋開。 無奈這是辦不到的,因為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 回京那天,正是除夕,馬夫人不承望愛子會趕回來過年;平生第一次發現,令時佳節,闔家團圓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圍爐守歲,當然要談聖母老太太,少不得要談談傅太太。只是傅太太跟她之間所打的交道,在馬夫人及杏香面前,隻字不提。直到夜半,爆竹愈來愈密,看著是時候了,秋月到廚房裡照料下餃子,預備接神。 這年接神,格外熱鬧,因為馬夫人白天看曹雪芹忽然歸來,認為這意外之喜,皆蒙神恩,吩咐買一掛兩萬響的鞭炮接神。給的錢多,桐生樂得把各式各樣的爆竹,都買了回來,一交子時,便開始在放了,「咚」、「噹」兩聲的「二腳踢」,間雜著「咚」的一聲,到得半天,「噼哩啪啦」一陣亂爆的「飛天十響」,一直放到五更天接神,兩萬響長「鞭」加「麻雷子」驚心動魄,將曹雪芹的征途倦意,驅遣得乾乾淨淨。 站著「臘八醋」吃完了元寶餃子,馬夫人說道:「都快睡一會兒去吧!我可撐不住了。」 「不要給太福晉拜年嗎?」曹雪芹說:「我可不睡了,一睡非睡到下午不可。」 這一來便得有人陪著,到天亮照料他出門拜年。秋月與杏香商量下來,決定輪班,杏香先睡,等曹雪芹出了門再換班。 「你不是說,你是託辭王爺急召,傅太太還託你帶話給王爺?」 「那些話也用不著說了。根本沒有王爺急召這回事,一說不露了馬腳?」 「不好!」秋月不以為然。 秋月認為這是兩回事,對平郡王來說,他不必提賦歸原因,只說辭行之時,傅太太託他帶口信好了。這口信沒有帶到,傅太太就會查問,那時馬腿盡露,反為不妙。 「你的理路很清楚。」曹雪芹笑道:「無怪乎我當時會有那種念頭。」 「甚麼念頭?」 「傅太太說,要請王爺跟內務府大臣商量,奏明皇后,能不能再派一個人去,跟她作伴,幫著她應付聖母老太太。我當時心裡想,要是你去,倒是在合適不過了。」 「怪念頭!」秋月又問:「你既然要回來過年,怎麼不早寫信?四老爺回京,為甚麼不請他捎個口信呢?」 「我是臨時起意。」 「喔,」秋月問說:「是忽然想家了?」 「是啊。」 「震二爺倒肯放你回來?」 曹雪芹不做聲;傅太太的影子,以及曹震所轉述的曹頫的顧慮,一下子都想了起來,在心裡有點藏不住了。 「我跟你說了實話,」曹雪芹看著她說:「你可千萬不能洩露。我這些話,在杏香面前都不說的。」 看他如此鄭重囑咐,秋月便即回答:「如你覺得關係重大,怕我不小心洩漏,你就別說。」 「你小心一點兒好了。」 曹雪芹遲疑了一會,方始說道:「那傅太太是很爽朗的人,不知道甚麼叫避嫌疑,常常找我去問話,替她代筆;四老爺怕惹出是非來,一直在擔心。我想想也不錯,還是敬鬼神而遠之為妙。」 「原來是因為這個。」秋月問說:「那傅太太年紀很輕吧?」 「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紀。」 「長得怎麼樣?」 曹雪芹點點頭,不作聲。 秋月是從小看他長大的,當然看得出他還有未說的話;想了一下,試探著說:「能讓你看得上眼,而且竟然可形容了,想來不是國色,就是天香?」 「這四個子也當得起,反正——」 等了一會,曹雪芹還不開口,秋月忍不住催問:「反正怎麼樣?」 「反正,反正我下決心回來是對的。」 秋月將他的話體味了一會,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居然讓你快把握不住,非躲她不可了。」她說:「萬一真要惹出是非來,那可是一場禍事;而且小不了。總算你心底還明白。」 「我也是想了一夜才下的決心。不過,也因為原來就有點兒想家。」 他有戀家之念,主要的當然是因為有杏香與孩子之故。秋月心裡在想,如果沒有杏香,而娶了個兇悍或者不明事理,說不上三句話便要吵嘴的「芹二奶奶」,成了怨偶,根本就不想回家,那樣事情就很難說了。 這樣一轉念,對前幾天她跟馬夫人在談的,打算著開了年,要多方託人物色,無論如何在這一年要為曹雪芹完姻這件事,便覺得似乎也不必亟亟。 「秋月,」曹雪芹忽然問說:「傅太太託我的那件事,我看只有給王爺寫信了。」 「你是怕見不著王爺,只怕連太福晉都見不著。」 照往年的情形來說,他不能沒有這樣的顧慮。 大年初一,平郡王要進宮朝賀,也要跟幾位輩分高的親貴,向履親王、恂郡王、莊親王去拜年,當然不容易見到;就是太福晉,倘或有女客在,也就見不著了。 「老王爺倒是一定見得著的,不過,這種事怎麼能跟他談?」 「對了!」秋月深以為然,「不但不能跟他談,還怕他會問你。」 原來老平郡王因為閒廢太久,加以奉旨不准出門,脾氣變得很怪僻了,有時無緣無故,暴跳如雷,有時信口開河,不知所云,所以秋月特為提醒曹雪芹。 「我知道。反正我一概不知就是了。」 「這樣最好。你寫信去吧!」秋月說道:「我在替你去弄些吃得來。」 等她去熱了現成的點心來,曹雪芹已經用正楷梅紅箋寫好了信;念給秋月聽了,封緘妥當,扶起筷子吃雞湯麵時,只見窗紗上曙色已現,胡同裡隱隱有人聲了。 「今年的喜神在南,」秋月說道:「王府在西,方向不對,你不如先給四老爺去拜年,順便兜喜神方。」 「也好!四叔還不知道我回來了呢。」 *** 對曹雪芹之突然出現,曹頫頗感意外,而且也有些驚疑,以為在熱河出了甚麼事,曹震特為派她回來報信的。 「快起來,快起來!」他等曹雪芹磕過頭起身,急急問道:「你怎麼回來了呢?」 「我覺得還是回京來得好。」曹雪芹答說:「傅太太要找我代筆,那不是一回兩回的事;加上聖母老太太也會找我去聊閒天。這樣子會惹起閒言閒語,很不妥當。」 曹頫大為高興,「你真是長進了。」他說:「你能事事這麼想,你娘為你少操多少心,身子也就會好得多。」 這平平常常的兩句話,在曹雪芹心裡激起一連串的漣漪。他是第一次發覺,原來母親為他所操心,不止於親事一端;而且彷彿怕他不懂事,在外面闖了禍,或者得罪了人,因而放不下心,身子也就好不起來了。 這是多大的罪孽!曹雪芹愧悔交併,忘卻身在何處。這一來,卻又惹起了曹頫的懷疑。「你怎麼啦?」他問:「你要回來,通聲怎麼說?」 「呃,」曹雪芹定定神,想了想說:「他也贊成我回來。傅太太那兒,就是他去說的。」 「為甚麼你自己不去說?」 「因為得找個忽然要回京的緣故。震二哥跟傅太太說,接到京裡的信,是因為王爺急召,不能不趕緊回京。這話要他去說才像。」 「傅太太怎麼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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