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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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第二天下午,齊二姑來傳話,聖母老太太要找曹雪芹去聊天。由於有言在先,不能推辭;不過,這自然先要告訴曹震。 「你去是去,有句話我可不能不告訴你,四叔對你,不,」曹震及忙改口,而且將聲音也壓低了,「是對傅太太不大放心;深怕你跟她在一起,惹出甚麼閒言閒語來,關係不淺。」 「那麼,」曹雪芹問道:「震二哥你呢?你是不是也不放心?」 「我對你倒是放心的。不過,傅太太對你是怎麼個情形,我沒有瞧見,那話就很難說了。反正,只要你把握得定,說話行事有分寸,別人造謠也造不起來。」 聽著這話,曹雪芹頗感安慰,「我懂你的意思。」他說:「我會記住你的話。」 *** 「芹官,」聖母老太太說:「我同傅太太在談織造衙門,我當時太小,有些情形不懂,也記不大清楚,你總曉得吧?」 「我也不十分清楚,不知道老太太要問甚麼?看我答得上來,答不上來。」 「是傅太太在問,誥封也是織造衙門織出來的,我一點都不曉得。」 「是的。織造衙門的職司,有這麼一款。」 「那誥封上的字,」傅太太問:「是怎麼織出來的呢?」 「這可就問道於盲了。」曹雪芹笑著回答。 「說的啥,」聖母老太太問傅太太:「芹官說的甚麼?」 「他是說,這一問就好比跟瞎子問路。」 「喔,她也不曉得。」 「對了。」傅太太向曹雪芹嫣然一笑,「是不是,我勸你別掉文,你總不肯聽。」 這一笑百媚橫生,曹雪芹無法答話,也不敢再看。而就在這時候,齊二姑走來問道:「該傳膳了吧?」 原來傅太太為了讓聖母老太太熟悉宮裡的規矩,有許多說法都改過了,開飯不叫開飯,照宮裡的話是「傳膳」。而且傳膳的時刻,也與宮中一樣,早膳是午前巳時;晚膳是午後申時,一天只吃兩頓,當然,這是正餐,此外,想吃甚麼隨時可以要,這也是宮裡的規矩。 「老太太傳膳,我該告辭了。」 聖母老太太倒是想留住曹雪芹,陪他一起吃飯。但記起傅太太所告訴他的,宮中「主子」「進膳」,向例只是一個人享用,即便偶爾奉諭陪侍,也是站在那裡進食,而且一等「主子」擱著,那怕只剩下一口飯,也不准再吃,得要馬上放下飯碗。因此,也就打消了原來的念頭。曹雪芹其實很不想走,所以出的門來,惘然若失;這癡心妄想齊二姑會受命來招呼他回去,所以腳步放得很慢,但妄想畢竟只是妄想。 這一夜,曹雪芹甚麼事也不能做,傅太太的影子盤踞在腦中,揮之不去,忘之不可。心裡不斷在猜想,傅太太這時候在幹甚麼?已經起更了,該睡了吧?上床以前自然要卸妝,不由得想起她那一頭燦若雲霞的頭髮,解開燕尾,披散下來,不只是如何動人心魄?這一起遐思,心神更難收束;自己想了個法子,背誦詩篇,但不期而然湧到心頭的,偏是李義山、溫飛卿、韓冬郎的艷詞綺語。想背一背老杜的「北征」,那麼熟的詩,竟記不得起句是甚麼;記得起的,依舊是「不必繁弦不必歌,靜中相對更情多。」這些句子。 到的半夜,起身小解,凍風撲面,恰逢寒雞初唱,頓覺滿腔莫來由的熱念,消失得無影無蹤;同時也記起了曹震的那些話,淨驚出一身冷汗。懸崖勒馬,為時未晚,回家過年去吧!他心裡在想。一想到家,心頭頓覺有無限的溫馨,馬夫人、杏香、秋月、錦兒的形相,重重疊疊的將傅太太的影子蓋住了。 一覺醒來,歸心如箭,找到曹震說道:「震二哥,我想我還是回去。」 曹震大為詫異,「怎麼回事?」他問:「出了甚麼漏子,還是怎麼著?」 「會出甚麼漏子?我是覺得四叔的話不錯,以遠避是非為宜。」他沒有說傅太太希望他幫著敷衍聖母老太太,只說:「傅太太除了代筆不會找我,聖母老太太找我陪她聊閒天,我不能不去,那以來外面如果有閒言閒語,是件無從分辯的事。」 曹震想了一下說:「這樣也好。不過,得找個理由,還得說得響的理由,否則聖母老太太會留住你不放。」 「那容易,」曹雪芹說:「得假造一封信,說平郡王急召,問是甚麼事?就說不知道。」 「行。」曹震點點頭說:「也不用假造甚麼信,說一聲兒就得了。」 「最好你去說。」 「好!我去說。」 於是曹震請見傅太太,說這天平郡王遣急足來找曹雪芹回京,明天動身,問傅太太要捎帶甚麼書信不要? 「好好兒的,怎麼要回京了呢?」傅太太大為訝異,「是甚麼急事要找他。」 「是啊!」曹震措著手,也裝出納悶的神氣,「怎麼樣也猜不出來。」 「我倒有點猜著了。」傅太太說:「請你告訴雪芹,讓她來一趟,我有話跟他說。」 「是!雪芹在收拾行李;原要跟聖母老太太、傅太太來辭行的。」 曹震的謊撒的點水不漏,傅太太深信不疑,轉告了聖母老太太,頗有難以割捨之感。因此,聽說曹雪芹一來,她先就搶在前面來接見。 「芹官,你為啥說要回京去了,年近歲逼,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情,要你去辦,你能不能過了年再走嗎?」 「怕不能。」曹雪芹囁嚅著說。 「老太太,」傅太太閃身出來,「他不能不走,留不住的。」接著對曹雪芹說:「想來是平郡王奉了旨意,要問你聖母老太太的情形,你打算怎麼說?」 曹雪芹一愣,心想所謂「打算」,即使別有說法,不能照實而言。但當這聖母老太太有不便反問:「你要叫我怎麼說?」想了一下答說:「傅太太上皇后的奏摺上,不是說得很清楚了?」 「我來了才兩天。我沒有來以前的情形,平郡王會問你。」傅太太暗示地說:「太瑣碎的話,你不必提。」 「是。」 「雪芹,你到底想幹甚麼差使?」傅太太聽了一下又說:「咱們是第一回見面,你幫了我很多的忙,我實在有點兒過意不去,很想也幫你一點兒忙!」 「多謝傅太太。我這會兒還沒有想出來,以後再說吧。」 「以後你要跟我見面,怕不容易。」 這番殷勤的情誼,又讓曹雪芹心中一動;但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一聲等於沒有表示的:「是。」 「雪芹,」傅太太一面看著傷感的聖母老太太,一面吩咐:「你跪安辭行吧!」 「是。」曹雪芹走到正中,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口中說道:「給老太太辭行,順便辭歲。」 聖母老太太打算遜謝,卻讓傅太太按住了,不叫她起身;不過,他的手可以自由活動,探懷說道:「芹官,我給你壓歲錢。」 她在懷中掏摸了好一會,取出來一枚金錢,向前一遞;曹雪芹略一遲疑,決定接受,「長者賜,不敢辭。謝謝老太太。」說完了又請了個安,才將那枚金錢接到手裡,好熱的錢,一直暖到他心裡,差點要掉眼淚了。 「這個錢,我算算。」聖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說:「在我身上十七年了。那年康熙爺登基六十年,四月底到熱河,端午那天有人來叫我,說宓妃要我去,皇帝那時候就養在宓妃宮裡。到了才知道康熙爺也在,我一生就見過這一回;當時嚇得渾身發抖,也沒有看清他老人家是甚麼樣子。跪在地上只聽宓妃在說,這就是某人的生母。康熙爺也沒有說啥,後來叫人拿了這個錢來,說是皇上賞的。我一直放在身上,現在送了你。」 原來有這樣一段來歷,曹雪芹倒不知道該收不該收了。正在遲疑時,傅太太說道:「老太太請進去歇著吧。我還要交代雪芹幾件事。」說著,向齊二姑使了個眼色。 於是齊二姑便半強迫的將聖母老太太攙了進去;曹雪芹已發現她面有淚光,低著頭,不敢多看。 「雪芹,」傅太太直待聖母老太太的影子消失,方始開口:「我得告訴你一件事,皇上不願人家知道聖母老太太以前的情形,所以這回你見了平郡王,不必提到聖母老太太跟你怎麼談她的過去。那對你沒有好處。」 曹雪芹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會問他,見了平郡王打算說些甚麼?同時他也想到,這是傅太太特為關照,實在令人心感。 「多謝傅太太指點,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感激。我們總算有緣,我能幫得上忙,何樂不為?我在問你一句:你想要個甚麼差使?老實跟我說。」 「那,」曹雪芹毅然決然的答道:「我就老實跟傅太太說,我根本就不想當差。」 「喔,」傅太太大為詫異,「那是為甚麼?」 「是因為我生性不善於伺候長官。」 「原來你很清高,倒失敬了,人各有志,我就不必勉強了。」 「不過!我還是很感激傅太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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