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你小的時候,家裡人叫你什麼?」

  「叫我芹官。」

  「好!我也叫你芹官。」聖母老太太問:「芹官,你屬啥?」

  「老太太是問我生肖?」他問:「我肖羊。」

  「今年也是羊年,那就是二十五歲。」

  「是。」

  記下來便問曹雪芹的家世,談到平郡王的太福晉,聽說是他的姑母,聖母老太太便既問說:「是不是老織造的大小姐?」

  「是。」曹雪芹知道,「老織造」是指他祖父曹寅。

  「這樣說,我是見過的。」聖母老太太眼中頓時閃出一種故人久別重逢的喜悅。

  曹雪芹卻有些疑惑,「老太太是在哪裡見過。」他問。

  「自然是在你們織造衙門。」

  聖母老太太說:她八歲隨父進京,由運河北上。當時曹寅由杭州「解送龍衣」進京,他們這批杭戶,一共是四家人家,跟著曹寅一起走;路過江甯,曹寅因為有事,勾留了三天。她的母親有個表妹,在曹家「做針線」,她隨著母親去探親,在後花園一座石舫中,見到一個比她大不了三四歲的小姑娘,說是曹家「大小姐」。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大小姐」鼻樑正中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細想了一會,曹雪芹恍然大悟,「老太太,你記錯了。」他說:「是在揚州,不是在江寧。」

  聖母老太太詫異,「揚州也有織造衙門?」她問。

  「不是織造衙門。先祖那時兼著巡鹽禦史,衙門在揚州。」曹雪芹指出證據,「不錯,揚州鹽院的後花園很大,有湖;湖中有一座石舫。」

  「你說的有憑有據,那就一定是在揚州了。」聖母老太太又說:「我還記得我表姨媽說:這個小姑娘將來了不得了!看相的說她有那棵朱砂痣,將來大富大貴。果然嫁到王府,真是好福氣。」

  「要說好福氣,」曹雪芹以話引話,「天下哪裡還有比老太太福氣更好的。」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生母老太太已連連搖手,做出大不以為然的神情,「我們紹興人有句話:『三鬥三升的命,多吃一合要送命。』我想過多少遍了,我好比『狸貓換太子』的李娘娘,做皇帝的兒子,不是我的。」她神色豁達的說:「我也不敢出頭來認,一認,性命就不保了。」

  曹雪芹驚異莫名,不到聖母老太太竟是這樣的一種想法;但她想像中有一個宋真宗的劉後在,這個誤會很嚴重,非為他化解不可。「老太太,你完全錯了。那時候的仁宗皇帝自己不能做主,上朝都有劉皇后在一起,所以李娘娘不敢說破,仁宗皇帝也不知道他另外還有個生身之母。當今皇上就不同了,上面那位太后病在床上,凡事皇上做主,而且皇上也知道他是老太太親生的。」

  「知道是早知道了,不過他也不敢認。」聖母老太太說:「面子唉!」

  能夠顧慮皇帝不敢公然相認是為了「面子」,事情就好辦了。聖母老太太通情達理,自己曾顧慮她會神經失常,顯然是錯了。不過以前卻曾有此跡象,還是不能不妨,所以他的措辭仍舊非常慎重。「「皇帝還不光光是顧他自己的面子,還要顧到皇上的面子。」聖母老太太不斷地搖頭,「這件是我想過不曉得多少遍了,一個字:難!」

  「皇上」是指世宗。當今皇帝的身世之謎,果真大白於天下,勢必暴露先帝的失德。這比僅僅從當今皇帝的面子上去著眼,想法又要深得多,足見她所說的,不知已想過多少遍,卻是真話。轉念到此,曹雪芹好奇心起,便既問道:「既然如此,老太太總還從好的地方去想過吧?」

  「怎麼從好的地方去想?」

  「譬如說,皇上會照應老太太的娘家人,就像宋朝仁宗皇帝,找到李宸妃的弟弟,也就是他的舅舅,給他官做那樣。」

  「我父母就生我一個。聽說我家姓李的人,在紹興倒是很多,不過我連名字都不曉得;而且,我不想皇帝來認我,哪裡有談得到這上頭。」

  「是。」曹雪芹忽有所悟,點點頭說:「這原是該有皇上自己來施恩的。」

  「他也有他的難處。既然他不敢認我,就只好一切都裝不知道了。」

  「皇上不是不敢認,是老太太所說的,為了面子,一時還不便來認,不過,」曹雪芹很謹慎的說:「要有一個又能認老太太是生身之母,又能顧全面子的法子想出來,那就好了。」

  「哪裡有這樣好的法子?」

  「說不定會有。」

  「哪,你倒說說看!照你看,是怎麼個法子?」

  「這個法子要慢慢去想,或許還要看機會。不過,我在想,既要顧實際,又要顧表面,說不定要請老太太受點委屈。」

  「我受委屈也不是一天了。」

  聽到這話,曹雪芹大感欣慰,知道事情有把握;但他也有警惕,越是到此緊要關頭,越要慎重,所以決定回去跟曹頫商量了再說。「老太太受的委屈,總有補報的一天。到了那一天,老太太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曹雪芹問道:「果真到了那一天,老太太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麼?」

  「我不知道。」聖母老太太說:「我還不知道你說的那一天是什麼樣的一天。」

  「就是皇上認了老太太,把老太太接到宮裡去當太后。」

  聖母老太太失笑了,「哪裡會有這一天?」她說:「你不要說夢話了。」

  「就算是夢話好了,談談不妨。」

  「說夢話有什麼意思?」聖母老太太兀自搖頭,不屑一顧。

  於是一直未開口的齊二姑說話了,「不是聊閑天嗎?」她說:「老太太幹嗎這麼頂真?」

  聖母老太太破顏一笑,拈起一塊米粉烘培,用石灰收燥,堅硬異常的紹興「香糕」送入口中;她的牙口還很好,只聽「哢嚓」一響,咬斷了一截香糕,津津有味的嚼著,而略已昏花的老眼中,漸漸的閃耀出迷惘的光芒,口角也出現了忘其所以的笑意。那種神遊太虛的表情,能令人屏聲息氣,唯恐驚擾了她。終於她收攏目光,開口做答了,「我不曉得作過多少回夢,夢到我在杭州上倉橋的家裡。紹興我只去過兩回,還是三回,既不清楚了,不過,也常常夢到的。」她指著耳際說:「現在,好像烏篷船『嘎嘰、嘎嘰』的搖櫓聲音,就在我耳朵邊。」

  江南水鄉的烏篷船,曹雪芹也不陌生,所以聽他這一說,也勾起了他那幾乎鄉思的悵惘,同時也更瞭解她的願望了。「老太太心裡最想的,大概是第一、回杭州看看老家;其次是到紹興去一趟。不知道我猜對了沒有?」

  「猜是猜對了,不過沒有用。」聖母老太太說:「老家也不知道在不在了。」

  「一定在的。」曹雪芹說:「想來是機戶的住房,織造衙門每年都匯撥款去修的,哪怕上百年都是那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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