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六八


  「行,行,怎麼不行?」

  於是曹震便以此理由,宣佈暫且不走。至於聖母老太太那裡,叮囑曹雪芹去轉告。曹雪芹非常不樂意任此差事,但說不出半句推諉的話,因為他已見過聖母老太太一次,這個非常投緣,這樣就「公事」來說,他的話易於見聽,便是義不容辭。其次是他自己有過承諾,願意勉為其難。即令無此承諾,「有事弟子服其勞」,派到他去,也無話說。便只有問一句,「我該怎麼說?」

  「對!」曹震看著曹頫說:「咱們得好好兒合計一下,就趁這個機會,看讓雪芹怎麼由淺入深,把真情一步一步透露給聖母老太太?」

  曹頫不既置答,想了好一會,徐徐答說:「還是以暫緩為佳。看京裡第二封信怎麼說;萬一事情有了變化,還來得及補救。」

  「是,是。」曹震覺得這個顧慮是必要的,「還是只說佟家留客吧!」

  「今兒,」曹雪芹提出疑問:「今兒晚上去見,似乎不大合適;明兒一早好了。」

  「不!就是晚上好,你只在窗子外面回一聲,不就可以溜了嗎?」

  「說的是。」

  曹雪芹隨即請佟家的長工,提一盞燈籠,照著他到了聖母老太太所住的院落,角門已經關了,敲開了請出齊二姑來,道明來意,請她代為稟告。「是!請曹少爺略等一等,我馬上去回。」

  「那,我就不必等了。」

  「還是請等一等。也許我們老太太有什麼話交待,請曹少爺帶回去,比較省事。」齊二姑又殷勤地說:「外頭冷,請到裡面來。」

  「不!就這兒好。」

  曹雪芹想不進去,還是進去了;因為齊二姑傳話,聖母老太太弄不清是怎麼回事,要請曹雪芹去當面說明。曹雪芹無奈,只得走到窗外,望著窗內熒熒一燈,高聲說道:「跟聖母老太太回——」

  一語未畢,只聽窗內高聲說道:「二姑啊,怎麼讓曹少爺在外頭吃西北風?趕快請進來。」

  「是囉!」齊二姑答應著,已經將門簾掀開了。

  曹雪芹進了堂屋,請了安仍舊站在近門之處,作出隨時可走的模樣,「我叔叔打發我來回聖母老太太的話,這兒的主人很客氣,一定要留著多住兩天。」他說:「明兒個不走了,請聖母老太太多睡一會兒,不必趕早兒。」

  「喔,」聖母老太太擺一擺手,「曹少爺,你請坐吧!」

  「謝謝聖母老太太。」曹雪芹說:「我叔叔還等著我回去給他寫信呢。」

  「明天不是不走嗎?有的是寫信的功夫。」

  「這封信是要一早就送進京的。」

  聖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說:「我不耽誤你的工夫。不過明天,看是上午,還是下午,請你再來一趟,我要問問你曹織造的情形。」

  「是!我明兒下午來,」說著,曹雪芹的腳下已在移動了。

  聖母老太太渾似未覺,複又問道:「你爹也是織造。」

  「是。」

  「那麼老織造就是你爺爺了?」

  「是。」

  「這樣說起來,我們都不是外人。」聖母老太太眼望著空中說道:「老織造我見過兩回,高高的個子,長隆臉,看起來很嚴厲,其實和善的很,最肯體恤下人。曹少爺,我說得不錯吧?」

  「我連我爹都沒有見過。」

  答非所問,讓聖母老太太一愣;齊二姑便在旁邊說道:「人家曹少爺是遺腹子。」

  「喔,喔,對,對!」聖母老太太失笑了,自己拍了一下額角,「看我這記性。」

  「聖母老太太請安置吧!」曹雪芹很快的退後兩步,一轉身掀簾而出。

  第二天近午時分,海望的信又到了。這封信遠比前一封詳細,說是決定請聖母老太太在佟家過年,原因有三,第一是太后的病,有了轉機,聖母老太太進京不必亟亟;其次是聖母老太太到京以後,跟皇帝母子相會,很難安排一個能不為人所知的妥當途徑,如果暫時不見,則近在咫尺,竟缺定省,尤其是在歲尾年頭,皇帝會更感不安,所以不如不進京;最後還有一個原因,皇帝怕聖母老太太未習儀注,打算找一個命婦來跟她做伴,也就是來叫她如何當太后?這件事當然也已在遠離京城之處來辦,比較適宜。

  「這可成了難題了。」曹頫大為皺眉,「重重曲折,話不容易說得清楚;而且有些話也很難說,咱們得好好核計。」

  「事情明擺在那裡,非先將本意說破了不可,不然,光是在這裡過年的話,就說不出口。憑什麼走走不走了,既不在京,又不在熱河過年,無緣無故來擾人家?」

  「說破了以後呢?」曹頫問說。

  「那只怕也還是照實說為妙。」曹震又說:「如今還不知道聖母老太太聽說要進京當太后了,會是怎麼一種想法?咱們先不必費這個心思,辛辛苦苦想出來一個主意,也許用不上。」

  曹頫點點頭,「雪芹」,他問:「你有什麼看法?」

  「震二哥的話不錯。只是看怎麼說。」曹雪芹想了一會說:「聖母老太太多年以來,只以為自己給打入冷宮了,就算兒子當了皇上,她似乎也沒有想過會當太后。我看她是多少年一個人過慣了,忽然之間,黃袍加身,說不定會——」他說不下去了。

  曹震卻要追問:「會什麼?你說!」

  「會,」曹雪芹很吃力的答道:「說不定會精神失常。」

  「你是說會發瘋?那不成了『儒林外史』上的範進了嗎?」

  「這倒也保不定。」曹頫贊成曹雪芹的看法,「範進不過是中了進士,聖母老太太可是當皇太后,這分量又大不相同。」

  「既然四叔跟雪芹都這麼說,那就小心一點兒好了。」曹震又說:「喜出望外是一定的,不過總還不至於像範進那樣。」

  「真的要那樣了,我可真擔不起這個責任。」曹頫憂形於色的,「雪芹,你得多花點心思,一步一步來。」

  曹雪芹原以為這件事應該曹頫去辦,才合道理,不想又落到他頭上。而且曹頫自己去辦,不論得何結果,都有可辦;如是他去陳告而出了意外,曹頫先就錯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此大事,何能委諸少不更事的子弟?光是這一款過失,便百口莫辯。轉念到此,頓生怯意,「四叔,」他囁嚅著說:「我怕辦不了這樁差事。」

  曹頫不作聲,顯然也在考慮,讓曹雪芹去說,是否合適。但曹震的想法不同,他覺得聖母老太太如真的會因為遽而大貴,以致精神失常,那麼誰去說都一樣。倘或有幸面的希望,這個希望只有曹雪芹才能達成。因此,他鼓勵地說:「雪芹,你別膽怯,你肚子裡的花樣多,想個什麼法子,譬如打個譬仿,講一段掌故,慢慢兒引到正題上去,就不會驚著老太太了。」

  曹雪芹無奈,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聖母老太太為曹雪芹預備了茶,還有她從熱河帶來,預備在旅途中消閒的零食——一個瓷罎子,下置石灰,灰上鋪紙,紙上是一包包的「幹點心」與瓜子、香榧、小胡桃之類;打開紙包,擺滿了桌子。「曹少爺,你到我這裡來,就想到自己家裡一樣,不要跟我客氣。」

  曹雪芹為了圓滿交差,已下決心要跟她泡了,因而乘機答說:「老太太既然這麼說,就別叫我曹少爺了,叫我名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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