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六七


  「是。」

  「你家是織造?」

  「是。」曹頫答說:「先祖是國初放的江甯織造;先父原是蘇州織造,後來蒙聖祖改派江寧;先父棄養以後,由先兄承襲。先兄不幸承襲不久就去世了,蒙聖祖天高地厚之恩,命我承繼襲職,那是雪芹尚未出生。」

  「阿——阿——」聖母老太太驚詫連連,眼中閃耀出一種無可言語的光彩,融合著親切、感歎與意想不到,仿佛夢幻性的一種神情,「原來你家就是曹織造!說起來都不是外人,我們家是孫織造衙門的。」

  「是杭州。」

  「我不是杭州人,我是紹興人。」聖母老太太說:「從小聽我爹說,我們紹興人在杭州孫織造那裡做工的很多。我們也算『欽差衙門』的人,紹興府管不著我們,家裡種田,煉錢糧都不要繳的。」

  這些情形,曹頫比她更清楚,織造衙門的織工,名為「機戶」,屬於內務府籍,不受地方館管轄,他也不必細加解釋,只「唯唯」稱是而已。

  「那曹、曹雪芹,你的侄兒,莫非是遺腹子。」

  「聖母老太太說的是。他是遺腹子,先祖一支的親骨血,只有他,所以先母格外寵愛,養就了他不肯上進的性情。」

  「怎麼不上進?又嫖又賭?」

  「那倒不是。」

  「那麼是什麼呢?」

  「是——,」曹頫覺得很難回答,想了好一會說:「養成了一幅名士派頭。」

  「什麼叫名士?」

  「名士就是,就是不大看得起人,也不大講究做人的道理;自以為讀了幾句書,很了不起地的。」

  「喔,」聖母老太太笑道:「原來就是徐文長那種人。」

  曹頫大為詫異,聖母老太太不懂何謂「名士」,卻又知道徐文長這個人。但轉念想一想,又不足為奇;徐文長是紹興人,她大概是從小聽家人談過。

  「曹雪芹那裡可以跟徐文長比,差的遠了。」

  「他現在年紀還輕。」聖母老太太忽然面現憂色,「你倒好好勸一勸他,學徐文長那種樣子,自己吃虧。」

  「是!聖母老太太的訓誨,我一定切切實實轉示給他。」

  「我看他是有出息的。」聖母老太太又問:「你怎麼不當織造了呢?」

  「這,這話說起來很長。」曹頫說道:「容改日為聖母老太太細陳。」

  「對!對!一路去,路上有談天的時候。」

  「是,是!路上盡有請聖母老太太教導的機會。」曹頫趁機起身告辭。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這天是借宿在離古北口不遠的一處莊院。自北京東行,經通州、三河至薊州,出馬蘭關到東陵,北行由順義、懷柔、密雲出古北口到熱河,這兩條路上,閒散宗室及上三旗的包衣很多,有些是皇莊的莊頭,有些是世襲管陵的差使,地大物博,又無徭役,幾代經營,真當得殷實二字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曹震這回辦差,顧慮到下客店易顯行藏,所以早在京裡打聽好了,請海望出面安排,為聖母老太太的安排的公館,便都是這些籍籍無名,卻家家有窖藏金銀的富戶。

  這家人家姓佟,跟聖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是同族,領著古北口外一大片「皇莊」;老主人佟益,算起來是孝康章皇后的侄孫,據說先帝居藩時,每次自熱河往還,都要借宿在他家。但後來佟家自佟國維到鄂倫岱、隆科多,下場無不很慘;唯獨這一家不僅絲毫未受株連,且反獲得許多賞賜,都為的是這佟益為人極其謹慎,且善能識時,當年看出「雍親王」胸懷大志,問到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先帝在奪得帝位以後剪除異己時,頗得力於從他口中所獲知的、有關佟家的許多故事及秘密。因為如此,儘管古北口外還有幾家比佟家更有錢的富戶,而海望卻認為只有這佟益是可以共機密的,關照曹震,一定要住他家。

  這一行上下二十三口人、八輛車子、十三頭騾馬、外代一猴一貓,走在路上,浩浩蕩蕩,很惹人注目;但到達佟家時,由於庭院屋宇,寬敞高大,便顯得稀稀落落,不甚起眼,加以遠離市集,左右僻靜,也沒有什麼人來看熱鬧,曹頫對這一點非常滿意。

  佟益有三個兒子,當家的是老二佟仲平。佟家父子顯然知道他們接待的是什麼人?派出來招呼的人很多,也很周到,但不多問一句,也不亂走一步,尤其是聖母老太太所住的那座院子,自動的視為禁地,箱籠行李都只送到角門,由齊二姑指揮兩名內務府的婦差,還有一個名叫如意的使女,自己動手搬。

  安頓粗定,時已薄暮,佟仲平送了一桌飯到聖母老太太那裡,另外設席款待「官客」,仲四不肯上桌,說:「車把式、馬夫那些粗人,必得有我在,才會安分。」曹震知道他嫌拘束,勸主人隨他自便。

  在桌上作主人的是佟益,談鋒很健,酒量亦宏,賓主的興致都很好。飲到半酣時,曹震的跟班悄悄把他找了出去,只見仲四手中持這一封信在等他。「是海大人派人送到鏢局,關照連夜趕送;趟子手小劉下午到了灤平,打聽到咱們已經走了,趕緊又翻回來,剛剛才到。」仲四將信遞了過去,「震二爺,請你馬上拆信看一看,看誤了什麼事沒有?」

  曹震便往簷前走了去,拆開信來,就著如銀的月色細看。信很簡單,只說如未動身,暫且留在熱河,倘或已在途中,可至佟家過年。末尾綴了句,「容另詳函。」這突然發生的變化,曹震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只好將信上的話,告訴仲四,向他問計。

  「海大人說另外有信,那就等他的信好了。我想,早則明天,遲也不過後天,一定會有第二封信。」

  聽此一說,曹震稍覺寬心,回到席上,也不做聲,直到席終,散座喝茶時,才把海望的信拿給曹頫看。

  「那可沒法子,只好不走。不過,這話怎麼跟居停說呢?」

  「咱們不必說什麼,只把信拿給他看,聽他怎麼說,再做道理。大不了,我趕進京去當面請示。」

  於是將佟益請了過來,示以海望的來信;原以為他總還得問一問情形,哪知他毫不遲疑地說:「大家能在捨下過年,那可是太好了。曹四老爺、震二爺,你們儘管住著,就怕怠慢了。」

  「好說,好說。」曹頫遲疑了一會,終於向曹震說道:「裡頭得怎麼去說一聲。」

  「我知道。」曹震看著佟益,放低了聲音說:「佟大爺,我說你留大家多住幾天,行不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