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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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請等一等。也許我們老太太有甚麼話交代,請曹少爺帶回去,比較省事。」齊二姑又殷勤地說:「外頭冷,請到裡面來。」 「不!就這兒好。」 曹雪芹想不進去,還是進去了;因為齊二姑傳話,聖母老太太弄不清是怎麼回事,要請曹雪芹去當面說明。曹雪芹無奈,只得走到窗外,望著窗內熒熒一燈,高聲說道:「跟聖母老太太回——」。 一語未畢,只聽窗內高聲說道:「二姑啊,怎麼讓曹少爺在外頭吃西北風?趕快請進來。」 「是囉!」齊二姑答應著,已經將門簾掀開了。 曹雪芹進了堂屋,請了安仍舊站在近門之處,作出隨時可走的模樣,「我叔叔打發我來回聖母老太太的話,這兒的主人很客氣,一定要留著多住兩天。」他說:「明兒個不走了,請聖母老太太多睡一會兒,不必趕早兒。」 「喔,」聖母老太太擺一擺手,「曹少爺,你請坐吧!」 「謝謝聖母老太太。」曹雪芹說:「我叔叔還等著我回去給他寫信呢。」 「明天不是不走嗎?有的是寫信的工夫。」 「這封信是要一早就送進京的。」 聖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說:「我不耽誤你的工夫。不過明天,看是上午,還是下午,請你再來一趟,我要問問你曹織造的情形。」 「是!我明兒下午來,」說著,曹雪芹的腳下已在移動了。 聖母老太太渾似未覺,復又問道:「你爹也是織造。」 「是。」 「那麼老織造就是你爺爺了?」 「是。」 「這樣說起來,我們都不是外人。」聖母老太太眼望著空中說道:「老織造我見過兩回,高高的個子,長隆臉,看起來很嚴厲,其實和善的很,最肯體恤下人。曹少爺,我說得不錯吧?」 「我連我爹都沒有見過。」 答非所問,讓聖母老太太一愣;齊二姑便在旁邊說道:「人家曹少爺是遺腹子。」 「喔,喔,對,對!」聖母老太太失笑了,自己拍了一下額角,「看我這記性。」 「聖母老太太請安置吧!」曹雪芹很快的退後兩步,一轉身掀簾而出。 *** 第二天近午時分,海望的信又到了。這封信遠比前一封詳細,說是決定請聖母老太太在佟家過年,原因有三,第一是太后的病,有了轉機,聖母老太太進京不必亟亟;其次是聖母老太太到京以後,跟皇帝母子相會,很難安排一個能不為人所知的妥當途徑,如果暫時不見,則近在咫尺,竟缺定省,尤其是在歲尾年頭,皇帝會更感不安,所以不如不進京;最後還有一個原因,皇帝怕聖母老太太未習儀注,打算找一個命婦來跟她做伴,亦就是來叫她如何當太后?這件事當然亦以在遠離京城之處來辦,比較適宜。 「這可成了難題了。」曹頫大為皺眉,「重重曲折,話不容易說得清楚;而且有些話也很難說,咱們得好好核計。」 「事情明擺在那裡,非先將本意說破了不可,不然,光是在這裡過年的話,就說不出口。憑甚麼走走不走了,既不在京,又不在熱河過年,無緣無故來擾人家?」 「說破了以後呢?」曹頫問說。 「那只怕也還是照實說為妙。」曹震又說:「如今還不知道聖母老太太聽說要進京當太后了,會是怎麼一種想法?咱們先不必費這個心思,辛辛苦苦想出來一個主意,也許用不上。」 曹頫點點頭,「雪芹,」他問:「你有甚麼看法?」 「震二哥的話不錯。只是看怎麼說。」曹雪芹想了一會說:「聖母老太太多年以來,只以為自己給打入冷宮了,就算兒子當了皇上,她似乎也沒有想過會當太后。我看她是多少年一個人過慣了,忽然之間,黃袍加身,說不定會——」他說不下去了。 曹震卻要追問:「會甚麼?你說!」 「會,」曹雪芹很吃力的答道:「說不定會精神失常。」 「你是說會發瘋?那不成了『儒林外史』上的范進了嗎?」 「這倒也保不定。」曹頫贊成曹雪芹的看法,「范進不過是中了進士,聖母老太太可是當皇太后,這分量又大不相同。」 「既然四叔跟雪芹都這麼說,那就小心一點兒好了。」曹震又說:「喜出望外是一定的,不過總還不至於像范進那樣。」 「真的要那樣了,我可真擔不起這個責任。」曹頫憂形於色的,「雪芹,你得多花點心思,一步一步來。」 曹雪芹原以為這件事應該曹頫去辦,才合道理,不想又落到他頭上。而且曹頫自己去辦,不論得何結果,都有可辦;如是他去陳告而出了意外,曹頫先就錯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此大事,何能委諸少不更事的子弟?光是這一款過失,便百口莫辯。 轉念到此,頓生怯意,「四叔,」他囁嚅著說:「我怕辦不了這樁差使。」 曹頫不作聲,顯然也在考慮,讓曹雪芹去說,是否合適。但曹震的想法不同,他覺得聖母老太太如真的會因為遽而大貴,以致精神失常,那麼誰去說都一樣。倘或有倖免的希望,這個希望只有曹雪芹才能達成。 因此,他鼓勵地說:「雪芹,你別膽怯,你肚子裡的花樣多,想個甚麼法子,譬如打個譬仿,講一段掌故,慢慢兒引到正題上去,就不會驚著老太太了。」 曹雪芹無奈,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 聖母老太太為曹雪芹預備了茶,還有她從熱河帶來,預備在旅途中消閒的零食——一個瓷罎子,下置石灰,灰上舖紙,紙上是一包包的「乾點心」與瓜子、香榧、小胡桃之類;打開紙包,擺滿了桌子。 「曹少爺,你到我這裡來,就像到自己家裡一樣,不要跟我客氣。」 曹雪芹為了圓滿交差,已下決心要跟她「泡」了;因而乘機答說:「老太太既然這麼說,就別叫我『曹少爺』了,叫我名字好了。」 「你小的時候,家裡人叫你甚麼?」 「叫我芹官。」 「好!我也叫你芹官。」聖母老太太問:「芹官,你屬啥?」 「老太太是問我生肖?」他問:「我肖羊。」 「今年也是羊年,那就是二十五歲。」 「是。」 接下來便問曹雪芹的家世,談到平郡王的太福晉,聽說是他的姑母,聖母老太太便即問說:「是不是老織造的大小姐?」 「是。」曹雪芹知道,「老織造」是指他祖父曹寅。 「這樣說,我是見過的。」聖母老太太眼中頓時閃出一種故人久別重逢的喜悅。 曹雪芹卻有些疑惑,「老太太是在那裡見過。」他問。 「自然是在你們織造衙門。」 聖母老太太說:她八歲隨父進京,由運河北上。當時曹寅由杭州「解送龍衣」進京,他們這批杭戶,一共是四家人家,跟著曹寅一起走;路過江寧,曹寅因為有事,勾留了三天。她的母親有個表姊妹,在曹家「做針線」;她隨著母親去探親,在後花園一座石舫中,見到一個比她大不了三四歲的小姑娘,說是曹家「大小姐」。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大小姐」鼻樑正中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說是硃砂痣不錯;曹寅由杭州「解送龍衣」進京,也是可能的,因為那時江寧、蘇州、杭州三織造,輪流進京述職,往往附帶解送其他兩處的貢品,所以曹寅會由杭州進京。但說在江寧織造衙門見到「大小姐」就不對了,因為運河並不經過江寧。 細想了一會,曹雪芹恍然大悟,「老太太,你記錯了。」他說:「是在揚州,不是在江寧。」 聖母老太太詫異,「揚州也有織造衙門?」她問。 「不是織造衙門。先祖那時兼著巡鹽御史,衙門在揚州。」曹雪芹指出證據,「不錯,揚州鹽院的後花園很大,有湖;湖中有一座石舫。」 「你說的有憑有據,那就一定是在揚州了。」聖母老太太又說:「我還記得我表姨媽說:這個小姑娘將來不得了!看相的說她有那顆硃砂痣,將來大富大貴。果然嫁到王府,真是好福氣。」 「要說好福氣,」曹雪芹以話引話,「天下那裡還有比老太太福氣更好的。」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聖母老太太已連連搖手,作出大不以為然的神情,「我們紹興人有句話:『三斗三升的命,多吃一合要送命。』我想過多少遍了,我好比『狸貓換太子』的李娘娘,做皇帝的兒子,不是我的。」她神色豁達的說:「我也不敢出頭來認,一認,性命就不保了。」 曹雪芹驚異莫名,不道聖母老太太竟是這樣的一種想法;但她想像中有一個宋真宗的劉后在,這個誤會很嚴重,非為她化解不可。 「老太太,你完全錯了。那時候的仁宗皇帝自己不能做主,上朝都有劉皇后在一起,所以李娘娘不敢說破,仁宗皇帝也不知道他另外還有個生身之母。當今皇上就不同了,上面那位太后病在床上;凡事皇上做主,而且皇上也知道他是老太太親生的。」 「知道是早知道了,不過他也不敢認。」聖母老太太說:「面子唉!」 能夠顧慮皇帝不敢公然相認是為了「面子」,事情就好辦了。聖母老太太通情達理,自己曾顧慮她會神經失常,顯然是錯了。不過以前確曾有此跡象,還是不能不防,所以他的措詞仍舊非常慎重。 「皇帝還不光光是顧他自己的面子,還要顧到皇上的面子。」聖母老太太不斷地搖頭,「這件是我想過不曉得多少遍了,一個字:難!」 「皇上」是指世宗。當今皇帝的身世之謎,果真大白於天下,勢必暴露先帝的失德。這比僅僅從當今皇帝的面子上去著眼,想法又要深得多,足見她所說的,不知已想過多少遍,卻是真話。 轉念到此,曹雪芹好奇心起,便即問道:「既然如此,老太太總還從好的地方去想過吧?」 「怎麼從好的地方去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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