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喔,你是說年紀最輕的那一個?」

  「是的。」

  「現在做甚麼官?」

  「是白身。」

  「白身?」聖母老太太問:「是說跟老百姓一樣的身分?」

  「是。」

  「怎麼會呢?看他年紀很輕,生得也很體面;而且聽說,內務府的人,沒有沒有差使的。」

  「那,那是因為他不上進,不願意當差。」曹頫說道:「是從小讓他祖母寵壞了的緣故。」

  「你是說,你娘從小寵他?」

  「是的。」

  「他爹呢?是你哥哥,還是你弟弟?」

  「是我過繼的哥哥。」

  「怎麼叫過繼的哥哥?」聖母老太太想了一下問:「你是說,你跟他爹,不是同一個老子?」

  「是的。雪芹之祖,是我伯父。雪芹之父本來承襲了織造——」

  「慢點,慢點。」聖母老太太突然打斷他的話,睜大了眼睛,望著曹頫愣了好一會問:「曹老爺,你是南京人?」

  「是。」

  「你家是織造?」

  「是。」曹頫答說:「先祖是國初放的江寧織造;先父原是蘇州織造,後來蒙聖祖改派江寧;先父棄養以後,由先兄承襲。先兄不幸承襲不久就去世了;蒙聖祖天高地厚之恩,命我承繼襲職,那時雪芹尚未出生。」

  「啊——啊——」聖母老太太驚詫連連,眼中閃耀出一種無可言喻的光采,溶合著親切、感嘆與意想不到,彷彿夢幻性的一種神情,「原來你家就是曹織造!說起來都不是外人,我們家是孫織造衙門的。」

  「是杭州。」

  「我不是杭州人,我是紹興人。」聖母老太太說:「從小聽我爹說,我們紹興人在杭州孫織造那裡做工的很多。我們也算『欽差衙門』的人,紹興府管不著我們,家裡種田,連錢糧都不要繳的。」

  這些情形,曹頫比她更清楚,織造衙門的織工,名為「機戶」,屬於內務府籍,不受地方官管轄。不過,他也不必細加解釋,只「唯唯」稱是而已。

  「那曹、曹雪芹,你的侄兒,莫非是遺腹子。」

  「聖母老太太說的是。他是遺腹子,先祖一支的親骨血,只有他,所以先母格外寵愛,養就了他不肯上進的性情。」

  「怎麼不上進?又嫖又賭?」

  「那倒不是。」

  「那麼是甚麼呢?」

  「是——,」曹頫覺得很難回答,想了好一會說:「養成了一副名士派頭。」

  「甚麼叫名士?」

  「名士就是,就是不大看得起人,也不大講究做人的道理;自以為讀了幾句書,很了不起似地。」

  「喔,」聖母老太太笑道:「原來就是徐文長那種人。」

  曹頫大為詫異,聖母老太太不懂何謂「名士」,卻又知道徐文長這個人。但轉念想一想,又不足為奇;徐文長是紹興人,她大概是從小聽家人談過。

  「曹雪芹那裡可以跟徐文長比,差的遠了。」

  「他現在年紀還輕。」聖母老太太忽然面現憂色,「你倒好好勸一勸他,學徐文長那種樣子,自己吃虧。」

  「是!聖母老太太的訓誨,我一定切切實實轉示給他。」

  「我看他是有出息的。」聖母老太太又問:「你怎麼不當織造了呢?」

  「這,這話說起來很長。」曹頫說道:「容改日為聖母老太太細陳。」

  「對!對!一路去,路上有談天的時候。」

  「是,是!路上儘有請聖母老太太教導的機會。」曹頫趁機起身告辭。

  ▼第十四章

  這天是借宿在離古北口不遠的一處莊院。自北京東行,經通州、三河至薊州,出馬蘭關到東陵,北行由順義、懷柔、密雲出古北口到熱河,這兩條路上,閒散宗室及上三旗的包衣很多,有些是皇莊的莊頭,有些是世襲管陵的差使,地大物博,又無徭役,幾代經營,真當得殷實二字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曹震這回辦差,顧慮到下客店易顯行藏,所以早在京裡打聽好了,請海望出面安排,為聖母老太太的安排的公館,便都是這些籍籍無名,卻家家有窖藏金銀的富戶。

  這家人家姓佟,跟聖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是同族,領著古北口外一大片「皇莊」;老主人佟益,算起來是孝康章皇后的侄孫,據說先帝居藩時,每次自熱河往還,都要借宿在他家。但後來佟家自佟國維到鄂倫岱、隆科多,下場無不很慘;唯獨這一家不僅絲毫未受株連,且反獲得許多賞賜,都為的是這佟益為人極其謹慎,且善能識時,當年看出「雍親王」胸懷大志,問到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先帝在奪得帝位以後翦除異己時,頗得力於從他口中所獲知的、有關佟家的許多故事及祕密。因為如此,儘管古北口外還有幾家比佟家更有錢的富戶,而海望卻認為只有這佟益是可以共機密的,關照曹震,一定要住他家。

  這一行上下二十三口人、八輛車子、十三頭騾馬、外代一猴一貓,走在路上,浩浩蕩蕩,很惹人注目;但到達佟家時,由於庭院屋宇,寬敞高大,便顯得稀稀落落,不甚起眼,加以遠離市集,左右僻靜,也沒有甚麼人來看熱鬧,曹頫對這一點非常滿意。

  佟益有三個兒子,當家的是老二佟仲平。佟家父子顯然知道他們接待的是甚麼人?派出來招呼的人很多,也很周到,但不多問一句,也不亂走一步,尤其是聖母老太太所住的那座院子,自動的視為禁地,箱籠行李都只送到角門,由齊二姑指揮兩名內務府的婦差,還有一個名叫如意的使女,自己動手搬。

  安頓粗定,時已薄暮,佟仲平送了一桌飯到聖母老太太那裡,另外設席款待「官客」,仲四不肯上桌,說:「車把式、馬夫那些粗人,必得有我在,才會安分。」曹震知道他嫌拘束,勸主人隨他自便。

  在桌上作主人的是佟益,談鋒很健,酒量亦宏,賓主的興致都很好。飲到半酣時,曹震的跟班悄悄把他找了出去,只見仲四手中持著一封信在等他。

  「是海大人派人送到鏢局,關照連夜趕送;趟子手小劉下午到了灤平,打聽到咱們已經走了,趕緊又翻回來,剛剛才到。」仲四將信遞了過去,「震二爺,請你馬上拆信看一看,看誤了甚麼事沒有?」

  曹震便往簷前走了去,拆開信來,就著如銀的月色細看。信很簡單,只說如未動身,暫且留在熱河,倘或已在途中,可至佟家過年。末尾綴了句,「容另詳函。」

  這突然發生的變化,曹震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只好將信上的話,告訴仲四,向他問計。

  「海大人說另外有信,那就等他的信好了。我想,早則明天,遲也不過後天,一定會有第二封信。」

  聽此一說,曹震稍覺寬心,回到席上,亦不做聲,直到席終,散座喝茶時,才把海望的信拿給曹頫看。

  「那可沒法子,只好不走。不過,這話怎麼跟居停說呢?」

  「咱們不必說甚麼,只把信拿給他看,聽他怎麼說,再做道理。大不了,我趕進京去當面請示。」

  於是將佟益請了過來,示以海望的來信;原以為他總還得問一問情形,那知他毫不遲疑地說:「大家能在舍下過年,那可是太好了。曹四老爺、震二爺,你們儘管住著,就怕怠慢了。」

  「好說,好說。」曹頫遲疑了一會,終於向曹震說道:「裡頭得怎麼去說一聲。」

  「我知道。」曹震看著佟益,放低了聲音說:「佟大爺,我說你留大家多住幾天,行不行?」

  「行,行,怎麼不行?」

  於是曹震便以此理由,宣佈暫且不走。至於聖母老太太那裡,叮囑曹雪芹去轉告。曹雪芹非常不樂意任此差使,但說不出半句推諉的話,因為他已見過聖母老太太一次,真個非常投緣,這樣就「公事」來說,他的話易於見聽,便是義不容辭。

  其次是他自己有過承諾,願意勉為其難。即令無此承諾,「有事弟子服其勞」,派到他去,亦無話說。便只有問一句,「我該怎麼說?」

  「對!」曹震看著曹頫說:「咱們得好好兒核計一下,就趁這個機會,看讓雪芹怎麼由淺入深,把真情一步一步透露給聖母老太太?」

  曹頫不即置答,想了好一會,徐徐答說:「還是以暫緩為佳。看京裡第二封信怎麼說;萬一事情有了變化,還來得及補救。」

  「是,是。」曹震覺得這個顧慮是必要的,「還是只說佟家留客吧!」

  「今兒,」曹雪芹提出疑問:「今兒晚上去見,似乎不大合適;明兒一早好了。」

  「不!就是晚上好,你只在窗子外面回一聲,不就可以溜了嗎?」

  「說的是。」

  曹雪芹隨即請佟家的長工,提一盞燈籠,照著他到了聖母老太太所住的院落;角門已經關了,敲開了請出齊二姑來,道明來意,請她代為稟告。

  「是!請曹少爺略等一等,我馬上去回。」

  「那,我就不必等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