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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六一


  「好!好!我預備著。」說著,凌阿代仔細看了看曹雪芹,「我的帽子,大概能用。」

  午初時分,到了都統衙門,在客廳中剛剛站定,有個十六七歲的丫頭,一手提著帽籠,一手握著手鏡,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揭開帽籠,裡面是一頂八成新的貂簷紅纓大帽。那丫頭是伺候「升冠」慣了的,用右手自裡托起大帽,正面朝著自己,捧了過去;曹雪芹雖是初帶官帽,但司空見慣,並不外行,說聲:「勞駕。」雙手接過帽子,不必再看正反,只往頭上一帶,微微仰頭,那丫頭已退後一步,略蹲身子,將手鏡斜著上舉,曹雪芹望著鏡中戴著紫貂紅纓的自己,忽然有「沐猴而冠」的感覺,差點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大小怎麼樣?」凌阿代在問。

  「正合適。」

  「合適就好。世兄,這頂大帽就奉贈了。」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知道行情,帽子本身不甚昂貴,那條油光水滑的紫貂帽簷,起碼也得五十兩銀子,初次相見,受人這份重禮,於心不安。

  反倒是曹頫說道:「『長者賜,不敢辭』。你謝謝凌三叔。」

  即有此吩咐,曹雪芹不必再說甚麼,當下蹲身請安,恭恭敬敬地說:「多謝凌三叔厚賜!」

  「算不了甚麼,你別客氣。」

  「雪芹,」曹頫正色說道:「你該領受凌三叔的盛意,這頂帽子附帶著凌三叔對你的期望,你得好好上進,經常能帶這頂帽子,凌三叔就很安慰了。」

  「正是。」凌阿代接口:「我正是這個意思。」

  於是曹雪芹少不得再一次鄭重道謝。然後將大帽子先取下來,擱在磁帽筒上,進行宮時再戴。

  因為要進宮,午飯不備酒,很快的就結束了。喝過了茶,略略休息,聽得午炮聲響,曹頫便起身說道:「是時候了。寧願早伺候著。」

  「是的!」凌阿代看一看那頂大帽子,又看一看曹雪芹說:「請吧!」

  ***

  題名「避暑山莊」熱河行宮,在承德府治東北,左湖右山,宮城建制如紫禁城,周圍十六里,中有聖祖御筆所提的三十六景。此外尚有清舒山館、靜寄山房、秀起臺、靜含太古山房、玉岑精舍、獅子園諸勝。

  獅子院原是先帝居藩時的賜園;起造在當今皇帝誕生以後。由於位處獅子嶺下,所以聖祖御書賜名獅子園。先帝繼位後,獅子園自然而然成為行宮的一部分。曹頫這天的「進宮」,實在就是到獅子園。

  獅子園的宮門在東,策騎到此,都下了馬。管園的內務府八品筆帖式巴呼穆,已在側門迎接;匆匆見過了禮,將從人留在宮外,巴呼穆帶路,領著曹頫叔侄與凌阿代進宮,折而往南——南面碧溪縈繞,有橋相通,勝景都在溪南、溪東。

  過橋而南是一座精舍,提名樂山書屋,屋東迴廊,中峙方亭,由於是坡地的緣故,亭子特多,迤邐折往東北,經歷了環翠亭、待月亭,地勢漸高,北面一座七開間的大廳堂,額題「群山環翠」東北拓出一大片平地,有一座很大的敞廳,巴呼穆帶領到此站住了腳。

  曹雪芹注目細看,對這座看上去還很新的敞廳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廳作長方形,用的木料很講究,柱子都是徑尺的杉木,上塗一層防蛀的桐油,人字形的屋頂,上覆的不是琉璃瓦而是極厚的茅草。

  「這裡得題個名兒才好。」曹頫捻著鬍子說。

  「四哥,」凌阿代問道:「你倒說,要怎麼題才合適?」

  曹頫又捻了一會鬍子,搖搖頭不作聲。巴呼穆便即問說:「兩位大人這會兒就進去?」

  「好!」曹頫回頭吩咐曹雪芹:「你在這兒待著,別亂走。宮禁重地,錯不得一步。」

  曹雪芹答應著,目送他們再往東北走,殿宇深沉,一時也看不清還有幾重?收攏目光,又看那座敞廳,心裡不由得在思索,應該題個甚麼名字?

  細細想去,整個無以為名。就表面看,像座射圃,可是沒有垛子;若說是座演武廳,卻又缺少刀槍架子。空落落的,不成名堂。

  再往深處去想——曹雪芹猜也可以猜得到,這裡就是當今皇帝誕降之地,當初是座馬廄。後來起造賜園,因為地勢的關係,不能不把這裡包括在內,但崇樓傑閣之間,不能有一座馬廄,因而把它拆了,改成敞棚,稱為「草房」。及至成為龍興之地,曹頫奉命重修,圖樣經過欽定;曹雪芹一時實在想不明白,何以會弄成這麼個不倫不類的樣子?

  「就因為不倫不類,顯得與眾不同,才能傳諸久遠,供後人懷念。」曹雪芹這樣在想,「潛邸向不住人,先帝的『雍親王府』不捨了給喇嘛,改成『雍和宮』了。以此而喻,就必得修成這種不能住人的樣子。」曹雪芹自以為終於想通了。

  ***

  幾乎讓曹雪芹都等的不耐煩了,方始發現巴呼穆領著曹頫與凌阿代循原路而回。三個人的腳步都很匆忙;這是可想而知的,暮色已起,倘或不上緊些,趕回城裡就不知道是甚麼樣子了。

  因為如此,大家都不願說話,怕耽誤了工夫。走到半路,天色已黑,幸一鈎上弦月自身後斜照,路還不算難走,起更時分進城,直趨都統衙門。

  揮一揮土,洗一把臉,喝一碗茶,隨即開飯,曹頫與凌阿代去見聖母老太太的情形,隻字不提。曹雪芹當然也不敢問,不過聽他們閒談不相干的事,興致卻都很好,便可推想得到,此行頗為順利。

  飯罷告辭,回到公館已是二更將盡,曹頫這時才說了句,「你得替我寫信,把今天的情形,告訴方問亭。」

  「是直接給問亭先生去信?」

  「你說呢?」

  「信不如給震二哥,讓他轉告。否則不是另外又得給震二哥一封信嗎?」

  「說得也不錯,就這麼辦吧,今兒下午——」

  ***

  下午去見聖母老太太,只是曹頫一個人,凌阿代與巴呼穆都守在外面。這位老太太一直對曹頫很好,這天尤其高興,因為年近歲逼,即令是忍受慣了寂寞的人,亦不免會有感觸;所以曹頫的出現,在她倍感親切,而也就因為如此,問長問短,話就多了,直到她叫人去「熱臘八粥來給曹四老爺吃」時,曹頫才有開口的機會。

  依照他跟曹震商量好的步驟,開頭只是試探。因為怕盡說實情,她心理上會承受不住,所以曹頫只問她:「是不是想到北京去玩一趟?」

  就這樣已使得聖母老太太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說她從八歲到熱河,至今整整四十年。北京是怎麼個樣子?常常只在夢裡出現,但每次都不一樣,究竟如何,真的恨不得馬上就能看一看。

  利用她這份像孩子聽說要去逛廟會的心情,曹頫連哄帶要挾,已經跟她說好了,一路上不亂說話不亂走,行止動靜都聽曹頫地招呼,絕不會亂出主意。

  「只是有件事麻煩。」曹頫皺著眉說:「她養了四隻貓、兩條哈巴狗、一架鸚鵡、還有一隻猴子,都想帶走——」

  「那不天下大亂了嗎?」曹雪芹失聲而道,不由得把他的話打斷了。

  「原就是這話。跟她軟磨了好一陣子,真是舌敞唇焦,好不容易總算讓步了,只帶一條狗、一隻猴子。」

  「最難料理的就是猴子。」曹雪芹問說:「四叔何不答應她帶別的。」

  「不行!我答應她帶貓跟鸚鵡,她說非把猴子帶去不可。你知道那是甚麼道理?」

  「莫非其中還有說法?」

  「自然有。聖母老太太生在康熙三十一年壬申,肖猴的。她說,那頭母猴子是她的『老伴兒』,她不能丟下牠不管,如果不讓她帶,她寧願不進京。」

  「原來這樣!聖母老太太倒真念舊。不過,」曹雪芹說:「老太太懷裡抱一頭哈巴狗到沒有甚麼,弄隻猴子在她身邊,蹦上蹦下,可真不雅。」

  「我也是這麼想。」曹頫又說:「你在信上提一筆,帶個會調教猴子貓狗的人來。」

  「那,」曹雪芹說:「不知道桐生能來不能來,他最會弄這些東西。」

  「能讓桐生來最好,不然也得找謹慎、不會多嘴的人。」沉吟了一會,以一種興奮欣慰的語氣說:「除了這麼一點兒麻煩以外,另外都好辦;只要你震二哥來了,隨時都可以走。」

  「也不能說隨時都能走。」曹雪芹提醒他說:「還是挑一條日子比較好。」

  「嗯,嗯,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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