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聽這一說,曹雪芹不由得想到「巨口細鱗」的四鰓鱸;咽了口唾沫笑道:「震二哥,你說得我動了尋鱸之思。」

  「只要四叔真的放了江南的知府,你跟了去還不容易。閒話少說,我得告訴你幾件事,第一、關防要機密,這不用說;第二、四叔交待你的公事,要用心,這一點,我想你也知道;第三、麻煩的是聖母老太太,精神有點兒失常,見了人如果是她對勁的會拉著你說個沒完,倘或如此,你要忍耐,只順著他,等她嘮叨完了,自然沒事。」

  「只怕有點兒難,我最怕嘮叨。不過,」曹雪芹緊接著說:「我總忍著就是。但願她看我不對勁。」

  「那更得小心!」曹震接口說道:「是她不對勁的,見了就罵;聽人提到了也罵,那就的連四叔都要小心了。」

  「這——,」曹雪芹不由得替曹頫擔心,「她看我不對勁,我躲著她好了;萬一跟四叔也不對,那差事可怎麼辦呀?」

  「不會。四叔見過她幾次,都很好。」

  「那好。」曹雪芹放心了,猶待往下再說時,瞥見翠寶的影子,便既站了起來。原來曹雪芹跟錦兒,因為從小在一起,禮數上一直是隨便的,反倒是對翠寶,一則因為同情她甘居庶位,特意尊敬,在則他也是做個榜樣,希望他人以他對待翠寶的態度來對待杏香。翠寶懂他的用意,要為杏香做個榜樣,所以總是還以同樣的尊敬,「芹二爺,你請坐。」接著,她學旗人的規矩,從馬夫人起,一一問好,最後還想起一個人,「桐生呢?傷勢好了吧!」

  桐生兩個月前墮馬折斷了腳,幸虧「上駟院」的「蒙古大夫」接骨手段高明,不致成為殘廢,但至少還得休養三、四個月,才能復原。

  「但願他別稱瘸子才好。」翠寶說道:「為他腿斷了,阿蓮哭了不知多少場。」

  其實翠寶已搶先一步,到了堂屋,正在斟酒。曹雪芹看一桌子的菜,卻只兩幅杯筷,就他跟曹震享用,覺得未免太過。

  「菜太多了。」

  「明兒小犢兒長尾巴,本來要大家來吃面,多做了一點兒菜,如今都不來了,自然是請你。」

  「也別轉請我。連小犢兒也上桌,都在一塊兒吃吧。」

  提起阿蓮與桐生的事來,也是曹雪芹耿耿於懷的一件心事。正待談起時,只見小犢兒蹦進來大聲喊道:「爸、二叔,媽叫你們去喝酒。」

  「什麼『叫你們』?」曹震喝斥著,「該說『請你們』。一點規矩都不懂。」

  「媽是這麼說的嘛。」曹雪芹摸著他的腦袋問。

  「媽說:『叫爸爸、二叔來喝酒。』小犢兒又說:「爸不是常要我別撒謊,有什麼,說什麼嗎?「「言之有理。」曹雪芹向曹震笑道:「有什麼,說什麼。如此解釋,不能說他錯。」

  「唉!」曹震站起身來歎口氣。

  「你也別歎氣。」錦兒正掀簾而入,笑著說道:「都怪肖牛不好,牛脾氣。」

  「我就不明白,你的脾氣好,我的脾氣也不壞——」

  「好了,好了。」錦兒不讓他說下去,「喝酒去吧!」

  「對了!」曹震突然說道:「你以後說話也要檢點,孩子們學了樣,不懂規矩,哪像個大家子弟。」

  「得、得!」曹雪芹怕他們夫婦生意見,趕緊插進去打岔,「錦兒姐,回頭我得跟你談件事。」說著,牽著小犢兒的手,領頭走了出去。

  翠寶不答,只看著錦兒;錦兒又看著曹震;曹震說一句,「也好。」便添上兩幅杯筷,又端來一張大方凳,上加小椅子,是小犢兒的座位。

  小犢兒吃飯要人哄,那常是翠寶的「差使」。這天小犢兒格外不乖,張雅舞爪,片刻不停;曹震少不得又要呵斥了。

  「快!」翠寶趕緊向小犢兒提出警告:「要挨駡了,快吃!」

  小犢兒總算安靜了下來,錦兒便即問說:「雪芹,你不是說要跟我談事。」

  曹雪芹是要談小蓮。但有小犢兒在,怕孩子不是輕重忌諱,到處亂說,因而默不作聲。

  翠寶善體人意,看出他的心意,便低聲對小犢兒說:「咱們上別處吃去,別打攪二叔。」

  等把小犢兒弄走了,曹雪芹才談到桐生與阿蓮,耽擱得太久的婚事。原來在曹雪芹第一次去熱河以前,四兒借題發揮,打傷了桐生以後,痛悔不已,除了向秋月痛哭流涕,誓言改過,請她代求馬夫人寬恕以外,對桐生仍舊深情默注,只要有機會能跟他接近時,總是體貼入微。桐生到也是個多情種子,既難以割捨阿蓮,又不忍辜負四兒,在這種左右為難的心情之下,婚事一直拖延不絕。妙的是阿蓮與四兒,居然也能體諒他的處境,不忍逼他而又甘願等待,信心十足的覺得總有一天會等出一個結果來。

  見此光景,秋月對四兒,錦兒對阿蓮都曾苦勸過幾回,不必為此癡心;那只兩人竟象約好了似的,任憑勸的人舌幹唇焦,聽的人只是不承認癡心。日久天長,桐生也覺得這樣拖著不是回事,但總覺得這個也好,那個也好,無從抉擇。曹雪芹看在眼裡,曾催問過他好幾次,但每次都是白問。

  「桐生有點神魂顛倒了,那天從馬上摔下來,也就是因為極濃的霜,在他視而不見,以至於馬失前蹄,他也把條腿摔斷了。錦兒姐,」曹雪芹遲疑了一下說:「我有個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

  「你沒有把你的注意說出來,我怎麼知道。」錦兒笑道:「看你自己都不大相信自己的神氣,那個主意只怕擱得太久了。」

  「你別損他。」曹震說道:「桐生的事,連我都覺得不能再拖了,你且聽雪芹說,是什麼主意?不管好歹,只要能解開這個結就好。」

  受了曹震的鼓勵,曹雪芹有了信心,「他既捨不得要一個、扔一個,阿蓮跟四兒、又都癡心不死。既然如此,何不索性都成全了。」

  「怎麼叫索性都成全了?」

  「把阿蓮跟四兒都嫁了他。」

  錦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說你是餿主意不是?」她說:「虧你怎麼想出來的,且不說阿蓮跟四兒誰大誰小,太太能答應這麼辦嗎?「「大小到不要緊。桐生是三房合一子,娶個『兩頭大』算不了什麼。」

  「哼!你說的真輕巧,算不了什麼!」錦兒正色說道:「你趁早把你的餿主意收起來,那家有這個規矩,給小廝配親,一配就是兩個?讓太太知道了,你不挨駡才怪。」

  「這個主意可真是不大高明。」曹震說道:「我倒也有個主意,來出『雙搖會』如何?」

  「什麼叫『雙搖會』?」錦兒問說。

  「把他們兩個都叫了來,問他們誰肯退讓。如果都不肯,那九拈鬮,憑天斷了。」

  錦兒不作聲,靜靜想了一回,忽然說道:「好,就這麼辦。」接著便露出了笑容。

  這一笑洩露了機關,曹雪芹便問:「這個鬮怎麼個拈法?」

  「當然是一個有名字,一個沒有名字,拈到有名字的,就算中選了。」

  「那麼誰先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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