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五四


  這就要論道弘昌、弘皎了。想到這兩個人,皇帝覺得最不可恕,而且心中浮起了難以形容的厭惡之意。怡親王受先帝之恩,天高地厚,所以他人略欠忠愛,猶有可說;怡王子孫如此,便是忘恩負義,絕無可恕。深一層去想,弘昌、弘皎實在亦非背叛先帝,只是對他個人有成見而已。最明顯的一個事實是,在以前,他們對和親王弘晝跟對他的態度是大不相同的,偶然流露出來的那種認為他「出身微賤」的輕蔑神色,一想起來就會百脈憤張,無名火起。此刻就是如此。但多年來他從師父之教,學會了一個「忍」字,對「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成語,瞭解得再透徹不過。因此一到這種時候,他就不期而然的會作自我提示,心境也就比較能夠平靜了。

  「弘昌秉性愚蠢,向來不知率教。」皇帝寫道:「怡賢親王奏請圈禁在家,後因伊父薨逝,蒙皇考降旨釋放。及朕繼位之初,加封貝勒,冀其自新,乃伊私與莊親王胤祿、弘皙、弘升等交結往來,不守本分,情罪甚屬可惡。」至於:「弘皎,乃毫無知識之人,其所行為,甚屬鄙陋,伊之依附莊親王諸人者,不過飲食燕樂,以圖嬉戲而已。」寫到這裡,又出現了一個難題,弘普比他笑五歲,從小就拿他當個小弟弟看待,與同胞手足無異;弘普亦當他胞兄看待,處處為馬首是瞻。及如弘皙的行徑,便經常有它來密陳。這樣一個論事有功、論人有情的人,加以莫須有的譴責,是在問心有愧。可是漏了他就是一個易於引起猜疑的漏洞,也就只好很一狠心不顧他了。不過話雖如此,措辭還是儘量求緩和,「弘普受皇考及朕深恩,逾於恒等,朕切望其砥礪有成,可為國家宣力,雖所行不謹,又伊父使然,然已不能卓然自立矣。」罪狀是宣佈的相當明擺了,接下來該定處分,當下宣召平郡王至養心殿,打算聽聽他的意見。

  平郡王很聰明,何肯亂作主張,平白的得罪人,當下磕頭說道:「莊親王誼屬懿親,其處分除出宸斷以外,任何人不得擅擬。」

  皇帝也知道他的用意,只好自己先定了處分,再跟他斟酌,「先說莊親王,當然不會革爵;內務副業仍舊要他管。我想親王雙俸及議政大臣是不能保留了;還有理藩院尚書,想來他亦不好意思再跟蒙古王公見面,也免了吧?」皇帝問說:「你看如何?」

  「臣愚。」平郡王答說:「竊以為皇上莫如先召見莊親王加以溫諭,以示倚任如故。」

  「這——」皇帝有些躊躇,因為不知道召見莊親王是該說些什麼。

  「或者,」平郡王很機警的又說:「召見貝子弘普,囑咐他轉告莊王。」

  「這倒行!」

  平郡王立刻接口:「弘普現在鑾儀衛。臣當傳旨,命其即刻晉見。」

  「可以。」

  要言不煩的兩個字,說得弘普心情改變了,已知是「做戲」就不必認真,所以進殿磕頭以後,表情木然。「小普,」皇帝仍舊用從小至今未改的稱呼;他用不勝咎歉的聲音說:「你總知道,我是萬不得已。俗語說:『作此官,行此禮。』當皇上也是一樣。官樣文章,也不能少。反正我心裡知道就是了。」

  「是。」

  「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貝子借給我?」

  這使得弘普想起十年前的一樁事,不知是誰從『羅刹』—俄羅斯奉使回來,貢上兩個精巧的打簧表,先帝分賞了「四阿哥」和他。哪知四阿哥在圓明園沿著福海散步,取視金表時,一不小心,掉在湖中。第二天先帝召見,他怕問起金表,便去找弘普商量:「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金表借給我?」

  回憶道這段往事,少年友于之情,油然而生,不自覺地出以當年戲謔之詞,「金表能借,貝子不能借。」他說。

  「算了,算了!」皇帝笑道:「先把你的貝子借給我,將來還你一個貝勒;也許是郡王也說不定。」

  處置分作兩部分,一部分照宗人府所議;一部分本家恩從寬。弘升永遠圈禁,弘昌革去貝勒,都是宗人府的原議。弘普的貝子,既為皇帝所「借」,當然也革去了。從寬的第一個是莊親王,免革親王,只撤雙俸及議政大臣、理藩院尚書。他的差事還多得很,何者應去,何者應留,自行請旨。懲罰臣下,開一新樣;而其中自由深意,暗示對莊親王的處分,別有衷曲。第二個是甯郡王弘皎,上諭中說:「弘皎本應革退王爵,但此王爵系皇考特旨,令其永遠承襲者,著從寬仍留王號,伊之終身永遠住俸,以觀後效。」

  宣旨的是方觀承。奉差既畢,正心裡在想應該如何安慰弘昌時,忽然發現弘皎淚流滿面,接著伏地飲泣,不免詫異,急忙蹲身下去,將他扶了起來。「王爺何以如此傷心?王號仍舊保留,主峰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方觀承還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怡賢親王留給子孫的家業,幾輩子都吃不完。

  「我不是為我的處分,我傷心的是,皇上把我看的一個子兒不值。」弘皎且泣且訴:「說我『毫無知識』,說我『鄙陋』,已經讓人受不住了;還說我的『依附莊親王等人,不過飲食燕樂,以圖嬉戲』,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大小是個王,竟把我當作打『鑲邊茶圍』的『篾片』了。你想,作踐的我這個樣子,我還有臉活下去嗎?」

  原來為此!方觀承倒是深為同情;但語言「鄙陋」,卻絕非苛責。心想:難得他還有羞恥心,不正好切切實實作一番規勸。「王爺,你別錯怪皇上;皇上是一番『恨鐵不成鋼』的至意。譬如說吧,什麼『鑲邊茶圍』,這種市井之語,出諸有身份之人之口,能讓別人瞧得起嗎?網頁,你得仔細想一想上諭上『以觀後效』那四個字。既有受了羞辱不想活的志氣,何不發奮讀書?讀書可以變化氣質,化鄙陋為醇美,不但可洗今日之恥,將來還有大用的日子呢!」

  弘皎把他的話,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抹一抹眼淚,怔怔得想了好一會說:「我也不望大用,不過一定要一洗今日之恥。」

  說話馬上不同了,方觀承大為讚美,「這才是。」他說:「我把王爺悔悟向上的情形跟皇上回奏,皇上一定也很高興。」

  覆命仍需待命,``皇帝交待方觀承:「還有事要交給你辦,等一等。」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茶膳房的太監馬勝,帶了挑著食盒的蘇拉來傳口諭賜食。

  「這是禦膳上撤下來的。」

  以方觀承的身份來說,賜食已不尋常,何況是上方禦食?當下朝皇帝所在之處磕了頭,起身看禦膳上撤下來的是,一盤包子,一大碗紅白鴨絲燴魚翅。他的量小,吃了四個包子就飽了,魚翅還剩下一大半,心裡不免可惜。

  「方老爺,」馬勝說道:「吃不完帶回去好了。」

  「這也能帶嗎?」

  「怎麼不能帶?有的還特意不吃,好帶回去。這是皇上的恩典,帶回去孝敬老人家再好不過。」

  「是,是!我帶回去孝敬我娘。不過,包子好帶,這魚翅湯湯水水的——」

  他的話還沒完,馬勝便已接口,「不要緊!」然後轉臉對蘇拉,去找樣傢伙來盛魚翅!回頭方老爺有賞。「這是特意提醒方觀承,扳賞本就該給打賞的。只是銀子並未帶在身上;便既說道:「不錯,不錯。回頭到我那裡來領賞。」於是蘇拉去找了個敞口的綠釉陶罐來盛魚翅。剛收拾好,奉使太監來「叫起」。

  皇帝已換了便服。冬至將近,天氣已很冷了,皇帝將雙手籠入狐裘袖筒中,在西暖閣中散步;聽得簾鉤響動,回身站定;方觀承隨即跪下磕頭。

  「吃飽了。」

  「是。」方觀承老實答說:「賜食過豐,臣還能帶回去,以便臣母同沾恩榮。」

  皇帝不作聲,忽然歎了口氣,然後向首領太監說道:「你們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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