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登太監退出以後,皇帝在炕上作了下來,命方觀承站著說話,他的身材矮小,站著也僅及坐著的皇帝之肩。

  「你還記得吧,我接位那年,有一天看了恂郡王回來,跟你談起的事。」

  方觀承愣了一下,隨即記起,恭敬的答道:「皇太后越來越不行了。」

  方觀承也曾隱約聽說,慈甯宮的御醫,一天要請三次脈,太后娘家的弟婦——承恩公淩柱長子伊通阿之妻,本來每半月進宮省視一次,這一陣子常常奉詔入慈甯宮,每來都是宮門將下鑰時,足見病勢沉重。

  「皇太后原是帶病延年,當初都以為朝不保夕,只以皇上、皇后純孝,得享數年天下之養。萬一不諱,皇太后必是含笑於天上,皇上也應無憾。」

  皇帝點點頭說:「承恩公家,應該都看得出來我的一片心。不過——他略停一下又說:「我剛才聽了你的話,感觸很深。」

  臣子之母,得以榮享天倫,天子之母,卻不能不獨處離宮。稍為皇帝設想,實在是情何以堪?方觀承不由得有些激動了。「辦理此事的步驟,曾面奏過,皇上如另無指示,臣今天就去看伊通阿。」方觀承說:「伊通阿是明理的人,必能聽臣的話。」

  「好!要機密。」

  「是。」方觀承又說:「去接『在熱河的太后』,非內務府辦差不可;應該跟誰接頭,請旨。」

  「你跟海望商量。要快!」

  「是。」方觀承停了一下,看皇帝別無指示,方始慢慢退了幾步,跪安而出。一出來就到內務府,找到海望,摒人密探,「海公,」他說:「皇上派我跟你去看伊通阿,你知道是為什麼?」這是試探,看他知道不知道「以偽作真」的計畫?如果不知道,就得好好想一想如何跟他說明。因為海望此人,卻如皇帝在口諭中所宣示的,「心地純良,但識見平常。」這件機密大事,如果講得不夠清楚,發生誤會,以至行事出錯,那關係就太重了。

  「不就是要唱一齣『狸貓換太子』嗎?海望答以隱喻。以宋真宗的李宸妃比做『在熱河的太后』,接著又說:「不過,我可不知道皇上派我去看伊通阿。」

  「現在我一傳諭,海公不就知道了嗎?皇上交待,要快!咱們什麼時候去?」

  海望與淩柱都是皇親國戚,平時常有往來,對淩柱家的情形很熟悉,沉吟了一會說:「承恩公瘋癱了,老大不大管事;他家是大奶奶當家,有事只跟老二商量,咱們不能找通大奶奶,不如跟老二,讓他跟他嫂子去談。」

  「原來海公跟他家是通家之好,那就容易著手了。」

  「不!話要你來說,因為只有你對這件事最清楚。」海望又問:「你跟他家有往來沒有?」

  「沒有。我只見過老大伊通阿。」方觀承問說:「老二是叫伊松阿不是?」

  「不錯。照這樣看,你到他哪裡去也不方便,只有在我那兒談。晚上我請客。」

  正談著時,天上已經飄雪;是初雪、也是瑞雪,更值得一賞。但伊松阿因為心情不好,天又下雪,婉謝邀約;海望只好再派親信聽差去面見伊松阿,說明有極要緊的事談,伊松阿方始冒雪而來。其實方觀承已先到了,經海望引見以後,伊松阿很客氣的拉手問好,沒有那種貴介公子驕踞的神色;但透出一臉的精明,方觀承便不敢怠慢,言語之間,十分謹慎。

  「咱們是先談事,後喝酒呢;還是邊喝邊談?」海望看著伊松阿問。

  「看方先生的意思。」

  「那我就放肆,妄作主張了。先談事吧!」

  密室是早就預備好的,在一個假山洞裡,洞壁用油灰填實,刷上石灰水;地面也是油灰築實砸光,鋪墊極厚的狼皮褥子,關上兩面厚重的木門,不但溫暖如春,而且不虞隔牆有耳。三人圍著一張紫檀長方矮幾,席地而坐,方觀承與伊松阿兩對面,聲音雖清也聽得很清楚。

  「松二爺,你的臉色很不好,想來是因為皇太后聖體違和,心煩的緣故。」

  「是啊!」

  「皇上也是愁的眠食不安。」方觀承問:「到底怎麼樣了?」

  「據我大嫂說,不過托日子而已。」

  「皇太后的病,」海望插嘴說道:「有好幾年了。」

  「是的。」伊松阿說:「如說拖日子,這日子也拖得太久了。」

  「也許,」方觀承說:「戴病延年,還有好些日子。」

  「難!」伊松阿搖搖頭,越發憂形於色。

  看看是時候了,方觀承便陡然問說:「松二爺,恕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萬一太后駕崩,你看皇上是不是找就會照看外家?」

  伊松阿無以為答;他先要捉摸方觀承問這話的用意,想了半天反問一句:「你看呢?」

  「我不敢瞎猜。不過,我倒帶了一篇文章在這裡,松二爺不妨看看。」

  這篇文章是從國史館中抄來的一篇「費揚古傳」。字寫得很大,句子點斷;鋪敘戰功之處,多從簡略;所詳的是「天語褒獎」,以及所獲得各種恩典。伊松阿以為其中有何重要的啟示,所以很仔細的看完,結果大失所望,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這個結果便表現在他臉上,卻早存于方觀承心中,「松二爺,」他問:「你知道費揚古是什麼人?」

  「不寫得很明白嗎?」伊松阿指著傳記念叨:「費揚古,棟鄂氏,滿州正白旗人,內大臣三等伯鄂碩子,年十四襲。」

  「是的。可是,松二爺,你知道不知道,他是端敬皇后的弟弟?」

  「端敬皇后?」伊松阿想了想說:「從沒有聽說過有這位皇后。」

  「那是因為後世忌諱,有意不談的緣故。」

  「不錯。」海望說道:「有這位皇后,我也是到了孝陵,細看被問才知道。附葬孝陵是兩位皇后,一位是聖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一位就是端敬皇后。傳說她是——」他縮住口沒有再說下去。

  「啊!」伊松阿恍然大悟,「原來就是她啊!莫非真有其事。」

  伊松阿也未將董小宛的名字說出來。他也只知有此傳聞,不悉其詳;一半好奇,一半也是覺得特意談到端敬皇后與費揚古,必有跟他家有關的緣故在內,所以要求方觀承細細談一談。

  「世祖跟端敬皇后的故事,一時談不完。」方觀承說:「我只告訴松二爺,端敬皇后只是認了鄂碩為父,跟費揚古不是真的姐弟。費揚古是靠他自己的功勞,並非因為他是椒房貴戚才發達的。你看,他的傳中,凡是上諭嘉獎,從來不提他是端敬皇后之弟,因為本來就不是麼!端敬皇后在日,鄂碩進封伯爵;鄂碩之弟羅碩封男爵。人在人情在,端敬不在了,哪裡還會推恩後家?所以費揚古傳中從不提端敬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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