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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不錯。」海望說道:「有這位皇后,我也是到了孝陵,細看碑文才知道。祔葬孝陵是兩位皇后,一位是聖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一位就是端敬皇后。傳說她是——」他縮住口沒有再說下去。

  「啊!」伊松阿恍然大悟,「原來就是她啊!莫非真有其事。」

  伊松阿亦未將董小宛的名字說出來。他亦只知有此傳聞,不悉其詳;一半好奇,一半也是覺得特意談到端敬皇后與費揚古,必有跟他家有關的緣故在內,所以要求方觀承細細談一談。

  「世祖跟端敬皇后的故事,一時談不完。」方觀承說:「我只告訴松二爺,端敬皇后只是認了鄂碩為父,跟費揚古不是真的姐弟。費揚古是靠他自己的功勞,並非因為他是椒房貴戚才發達的。你看,他的傳中,凡是上諭嘉獎,從來不提他是端敬皇后之弟,因為本來就不是嘛!端敬皇后在日,鄂碩進封伯爵;鄂碩之弟羅碩封男爵。人在人情在,端敬不在了,那裡還會推恩后家?所以費揚古傳中從不提端敬皇后。」

  這「人在人情在」五字,恰如暮鼓晨鐘般,發人深省。伊松阿心想,真皇帝假太后,眼前不能不盡孝盡禮,一旦太后駕崩,既非骨肉之親,難期孺慕之思,想不起太后就想不起照應「舅舅」,要長保富貴,只怕難了。

  「再說,」方觀承將聲音壓得極低,「今上原是有生母的。母不能以子而貴,只為太后的名分被占了。眼前是無可如何的局面;將來太后駕崩了,自己生母卻不能補這個缺。朝思暮想,想到頭來,松二爺,萬一遷怒,府上說不定就有不測之禍。」

  這話說得伊松阿一驚。仔細想想,似乎不合常理,絕不會有這樣的事,但這是第三者看的常理;設身處地去想一想,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而生身之母不但未能迎養、甚至見面都不能夠,那種痛苦會逼得人發瘋,就甚麼事都做得出來了。

  轉念到此,不由得毛骨悚然,「方先生,」他說:「這得替皇上想辦法,不能讓他們母子隔絕。倘有這樣的情形,那怕是窮家小戶,都讓人覺得可慘,何況是皇上?」

  「松二爺,」方觀承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你有這番見識,我得跟你道賀;府上世世代代,富貴不斷了。」

  伊松阿心頭一陣鼓盪,不知是驚喜,還是興奮;囁嚅著說:「方先生,你一定有好主意,請你教導。」

  「言重、言重。」方觀承沉吟了好一會說:「凡事沒有十全十美的,只有一件事,賢昆仲要看得破、想得透。」

  「那一件事?」

  「當今太后駕崩了,一時還不能祔葬泰陵。」

  「這!」伊松阿發愣,「方先生,這話我不懂。」

  「那我就明說吧,府上少了一位太后,可又添了一位太后。讓在熱河的太后,頂如今聖體違和的太后的缺!不就兩全其美。」

  「那——,」伊松阿細細琢磨了一下,想通了,「你是說,就當我姊姊——太后沒有死?」

  「一點不錯!」方觀承很高興的,「松二爺,你比我的想法高明;不是少了一位又添了一位太后,是出於府上的太后,仍舊好好兒活著,那時多美的事。」

  「可是我姊姊死了就連祭享都不能夠了?」

  「誰說不能夠?當然得找個極妥當的埋骨之地,皇上能夠按時祭掃,盡他的孝心。」

  「這樣,」伊松阿躊躇著說:「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我姊姊似的。」

  「唉!」海望不以為然地插進來說:「五倫君臣第一,顧全君臣之義,手足之情欠缺一點兒,也就沒有甚麼不安的。移孝作忠也多的是,何況是姐弟之情。」

  「松二爺,你不能光是由你想,你也得替太后想一想,生前有皇上盡孝;駕崩了仍舊有人代替他當太后,娘家長保富貴,太后雖死無憾。如果有這個機會而放棄了,太后在天之靈,一定怨你不懂事,不識大體。」

  伊松阿是完全被說服了,因而口氣也變成賓主易位的情勢,原來是方觀承唯恐他不會同意;此刻變成他向方觀承請教,應該如何將這件事辦得圓滿。

  「要辦得圓滿,只有俗語所說的『神不知,鬼不覺』。」方觀承說:「目前,連老爺子那裡都不必說破。」

  「是,不過我總的告訴我大哥吧?」

  「那當然,我想最要緊的是你嫂子。」方觀承問:「你看她怎麼樣?」

  「她?」伊松阿很坦率地答道:「有這樣的好事,她還能說甚麼?再說,事情擺在那裡,誰也不敢違旨。」

  「松二爺,你這話說得很透徹。不過,你千萬得跟她說明白,這是件極好的好事,但如果口頭不謹慎,稍微露一點風聲,事情就會弄得糟不可言。」

  「我知道,我知道。」

  「那好。你嫂子是怎麼個意思,能不能明天給我回個話?」

  「行。」

  「那麼,」方觀承看一看海望說道:「明天,咱們仍舊在海公這兒見面。」

  第二天見面,伊松阿帶來的回話,如所預期的,伊通阿之妻毫無異議以外,而且還意想不到地,她竟自告奮勇,願意去接「在熱河的太后」。

  這看來是個很好的主意,但仔細想一想,倘或行跡洩漏,反易惹起猜測,所以方觀承持著保留的態度。

  但皇帝倒是贊成的,而且也是嘉許的。不過方觀承仍舊非常謹慎,他先不作肯定的答覆,要看部屬的情形而定。

  首先是選奉迎的「專使」,依舊是選中了曹頫,因為他在熱河行宮修「草房」時,見過「聖母老太太」好幾次,而這個差使是非熟人去辦不可的。

  可是曹頫卻不善於辦庶務,因而又非要加上曹震不可,方觀承將他們叔侄請了來,告訴他們有這麼一件事,說是:「上頭的意思,仍舊要你們倆位去。」

  曹震很興奮,因為這件差使辦好了,必蒙重賞;而曹頫卻有恐懼不勝之感,甚至現之於形色了。

  「上命差遣,本不敢辭。但責任實在太重了,萬一出了甚麼差錯,粉身碎骨不足贖其辜。」

  「請放心。」方觀承說:「出了差錯,大家都有責任,只要是先策劃周詳,決不會出差錯。」

  曹頫還想說甚麼,曹震攔在前面說:「四叔,這是辭不掉的事。再說,只有多加小心,也不會出甚麼差錯。」

  「就是這話囉。」方觀承說:「只要你出個面,一切都有通聲替你辦,不必擔心。」

  曹頫無奈,只得默然而坐,聽方觀承與曹震策劃。

  「事情比較麻煩的是沒有準日子。」方觀承說:「這裡的太后一嚥了氣,聖母老太太就得接進宮去,早了不行,遲了也不大好。而且,進宮總還得挑個好日子。通聲,你看這件事怎麼辦最妥當?」

  曹震凝神細想了一會說:「我想家叔應該先動身到熱河,把有這麼一件事,先跟聖母老太太說明白。」

  「是的。」方觀承說:「這是第一步。下一步呢?」

  「下一步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我到熱河去預備,一接到消息就護送聖母老太太進京,挑好了日子,一到京就進宮。」曹震忽然說道:「進宮那一刻最難,辦差也只能辦到送進京為止。」

  「這一點,我已經想好了。你說另外一個辦法吧!」

  「另外一個辦法就是,先在城外找一處隱密妥當的地方,把聖母老太太接了來住著,說進宮就進宮,比較省事。」

  「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隱密妥當的地方,不容易找。」

  「容易。」曹震說道:「京城這麼大的地方,還能藏不住一位老太太。」

  「那麼,先找房子,能找到妥當的地方就這麼辦。」方觀承向曹頫說道:「請回去預備吧!明天就有旨意。」

  第二天,內務府為熱河行宮年節祭祀,應派人先期預備一事,開出名單請示。硃批是:「著曹頫去,即日啟程。」

  通知送到曹頫那裡,不敢怠慢,立刻出城,暫且找客棧住下,算是遵旨「立刻啟程」,事實上總得預備一兩天,才能真的動身。

  「倒是甚麼差使,這麼要緊?」季姨娘跟錦兒訴苦,「震二爺就不能替他想法子搪一搪,年近歲逼,又是雪,又是雨,我真怕他這一趟去會得病。」

  「好了,好了!」錦兒沒好氣搶白:「快過年了,你就說兩句吉利話吧!」

  話雖如此,心裡卻不能不承認季姨娘的顧慮,並非杞憂;只是皇命差遣,身不由己,如果真的得了病,也只能怨命。

  「你也不必多想。四老爺這幾年運氣不錯,路上一定平安,只是吃一趟辛苦而已。你回家在佛堂多燒一炷香,菩薩會保佑四老爺一路順風。」

  錦兒好言安慰了半天,又取了些時新花樣的尺頭相送,將季姨娘敷衍走了,正想歇個午覺時,曹震從城外回來了。

  「四老爺暫住東便門外南河坡的幡桃宮,他出了個難題,我可真不知道怎麼辦了。」曹震皺著眉說:「他叫我跟太太去說,打算把雪芹帶了去陪他。」

  「那怎麼行?」錦兒毫不考慮的回答:「太太的病,剛好了一點兒,又快過年了,雪芹不在身邊,朝思暮想,不又添了病。」

  曹震默然半晌,方又開口:「不過四老爺也確是少不得雪芹。」

  「為甚麼?」

  曹震考慮了好一會,拉著錦兒到後房,低聲將曹頫此行的任務,告訴了她,然後又說:「你想,這是多機密的大事!傳句話、寫封信,不能沒有一個自己人在身邊。不然走漏了風聲,還得了?」

  「他不會把棠官帶了去?」

  「知子莫若父,棠官是甚麼材料,四老爺會不知道?再說,棠官在圓明園護軍營當差,就算能請假,也不是一兩天就能准得下來的。」

  「那麼,你的意思怎麼辦呢?」

  「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曹震說道:「你倒想個甚麼法子,能讓太太准雪芹去?」

  「準是一定會准的,說四老爺有緊要差使,非雪芹幫他不可,太太能說不行嗎?就怕口頭上說:不要緊,讓他去好了。心裡卻捨不得,那就壞事了。」

  「照你這麼說,是要想個法子,讓太太能高高興興准雪芹跟了四老爺去?」

  「這個法子不容易想。」錦兒慢吞吞的說:「只有我跟翠寶輪班而陪著太太,想法子哄得他高興就是了。」

  「那好。就你們兩個都去也行。」

  「都去?」錦兒冷笑,「我們都去了,你也就不必回家了,反正『口袋底』多的是樂子,再不然還有『八大胡同』。」

  「你又想到那兒去了。好了,好了,咱們別為這個抬槓。勞你駕,趁早去一趟。」曹震又說:「你可別說四老爺是幹甚麼去的;只說這一回是優差,交了差大家都有好處。」

  「大家都有好處?」錦兒很關心地:「對雪芹能有個甚麼好處?」

  「那就難說了,他是名士,不談功名利祿,就有好處他也不稀罕。」

  錦兒不再作聲,只找到翠寶,說一句:「我得去看太太有事談。回來我再告訴你。」然後關照套車,帶著丫頭,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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