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明白就好。富大哥我連茶都不留你了,你請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去辦事,」富勒森一面說,一面拱手,往外急走。

  「富大哥,富大哥,」曹震將他喚住,鄭重叮囑:「這錠銀子,還有剛才咱們倆的話,你千萬別跟人說。」

  「嗯,不會。」富勒森答說:「昨兒該我值夜,沒有睡好。這會兒我到大酒缸鬧一頓,回家睡大覺,天塌下來都不與我相干。」

  等富勒森一走,曹震也就匆匆出門,輕車直駛鼓樓,到平郡王秘密治事之所在。門前車馬甚稀,心知平郡王上朝未回,便在門房中坐等。一等等到巳末午初,方始見到平郡王,將從富勒森那裡得來的消息,據實面陳。平郡王已從他處獲得密報,所以並不訝異,只點點頭問:「此人去不去呢?」

  「我勸他別去。」

  「這就對了。」平郡王接著又問:「恒王府的升貝子,你跟他共過事,你覺得他怎麼樣?」

  曹震想了一下答道:「人是很好一個人,就是功名心太熱了一點。」

  「他在你面前,批評過皇上沒有?」

  「沒有。」

  「對理王呢?」

  「也沒有跟我談過。」

  平郡王沒有作聲,起身踱了一陣方步,突然站住腳說:「恒王跟胤搪同母,性情大不相同,恒王忠厚,顧大局。」他停了一下又說:「你不妨去看看他,探探他的口氣,看能挽回不能。」

  話說得過於含蓄,曹震不甚明白;心想,這是件大事,不把話弄清楚,無從措手,因而問道:「王爺所說的『挽回』是指——」

  「指他自己。」平郡王這回指示得很明確,「你到他那裡去一趟,探探他的口氣,如果他不打算赴約,你就不必說什麼。要是赴約呢,你得看情形,漏點口風給他,君子明哲保身。」

  曹震這才完全明白,平郡王是顧念恒親王平日謹慎顧大局,不然眼看弘升遭禍,當下答說:「王爺是一片保全他的心;我想升貝子一定會感激。」

  「也不用他感激,我只是能盡一分心,如果他真的執迷不悟,那就是自作孽;你我都不必為他可惜了。」

  這「自作孽」三字,聽入曹震耳中,悚然而驚,「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看來弘升殺身之禍,就在眼前。這樣想著,便不敢有片刻遲延;還怕車慢,拉過魏升的馬來,騰身而上,加上一鞭,直奔恒王府。

  「我要見升大爺,」剛下馬的曹震,氣喘吁吁的說:「請你馬上通報。」

  「震二爺,你先請坐,緩一緩氣。」門上受過曹震得好處,張羅著說:「有什麼話交待給我,回頭我上去回。」

  「不!我得當面跟升大爺談,這會兒就請你上去回,說有要緊事面稟。」

  「那不巧,我們大爺剛走——」

  「是上哪兒?」曹震迫不及待的問;「宗人府?」

  「是!」

  來晚了一步,怎麼辦?曹震愣了好一會,總覺得弘升待人不薄,不能見死不救,說不得只好到宗人府,看有辦法挽回不能。結果是連宗人府的大門都沒有看到——步軍統領等康親王所約而原來的人到齊,立即下令戒嚴,斷絕通路。曹震歎口氣黯然回馬。

  理親王弘皙發覺情勢不妙。

  為了等莊親王胤祿,一直不曾開飯;等到未初一刻,康親王巴爾圖說:「咱們先坐吧!邊吃邊等好了。」

  大家都不說話,因為都知道康親王是在徵詢理親王弘皙的意見,該他開口答覆。但他也沒有作聲,只是臉拉地極長。也難怪他,平日身子極好的莊親王,忽然說是「頭昏」得歇一會兒才來;這不是有意規避,不打算談判嗎?看看要成僵局,除了康親王以外,輩分最高的履親王胤陶便附和著說:「對!邊吃邊等。我可真餓了。」

  不打算來的,已早有通知,數一數在座主客只得十個人,就加莊親王,大圓桌也坐得下,康親王提議:「並一桌坐吧,也熱鬧些。」

  這一點,理親王倒是同意了。因為集中在一起說話比較方便,倘照原意分成兩桌,不但力量分散,更怕有意拿他隔開,呼應不靈,孤掌難鳴,大為不利。於是先敘輩分,康親王名為主人,依然坐了首席,其次是履親王胤陶,下面空一個座位,留給莊親王胤祿。餘下八個人,七個輩分相同,都是皇帝的堂弟兄。年齡最大的是肅親王豪格後裔的顯親王衍璜,接下來就是理親王弘希、平郡王福彭、貝勒弘昌、貝子弘升、甯郡王弘皎、莊親王之子貝子弘鋪。順承郡王熙良居末;他真是「敬陪末座」,不但輩分低,而且他的父親錫保,掛大將軍印帶兵征准葛爾,喪師失律,被革了爵,由熙良承襲。這天應約而來之前,錫保千叮萬囑,多執禮、少開口,以免熱火,所以熙良格外恭謹,親自執壺斟酒,一一致意,倒像是主人的身份。

  席間氣氛很沉悶,這都在康親王與平郡王意料之中。看看是時候了,平郡王開口說道:「正事要等十六叔來了才能談。咱們行個酒令吧!」一面說,一面望著顯親王衍璜,意思是希望他附和。衍璜一向忠厚和平,直到此日一宴是鴻門會,能夠在席間上行行酒令,談談笑笑,對化解戾氣總是有益無害,因而接口說道:「對了!喝寡酒可不是味兒,咱們行個什麼令呢?」

  「太難得可不行。」履親王胤陶說:「太容易又沒有意思。總要雅俗共賞才好。」

  「有!」平郡王點點頭:「前天在鄭王那兒,有人行了個新酒令,挺有意思。這個令叫做『無所不在』,念一句五言詩,最後是個『在』字,意思要一正一反。平仄不調,或者意思是『一道湯』,就得罰酒。」

  「好!」履親王同意,「你先舉個例聽聽。」

  「譬如,老杜的詩:國破山河在。」

  「唉!」康親王大為搖頭,「這個例舉得不好!」

  「是。」平郡王承認,「我罰酒。」他幹了杯又說:「四伯,您老是令官。」

  「嗯。」康親王喝了口酒,慢吞吞的念叨:「龍去餘恩在。」

  一聽著五個字,理親王弘皙與他的謀主弘昌,不由得互望了一眼;彼此會意,這是康親王借此諷勸。弘皙之父廢太子胤仍致死並無封號,弘皙也就無爵可襲,他的理親王是先帝所封,「龍去餘恩在」是提醒他飲水要思源。念頭尚未轉完,履親王在接令了,說的是:「齒落舌猶在。」

  一聽這句詩,在座的都象喝了一碗醋似的,牙根發酸;平郡王皺著眉說:「十二叔,包裡歸堆五個字,倒有四個仄聲,而且不是入聲就是上聲,真難為你是怎麼湊起來的?」

  「不是一三五不論嗎?」

  「一三五不論,不能這麼講。莫非你老自己都不覺得拗口?」

  「那就是『拗體』。」

  大家都笑了。胤陶長於事物之才,書沒有念好,而口頭應對卻很有一套;強詞奪理,竟無以為難,令官只好放他「過關」,由顯親王衍璜接令。

  他是早就想好的了,從容念道:「人遠衣香在。」

  「這句好!」顯親王說:「大家該喝一杯,」說罷,怡然引杯。

  接下來是理親王弘皙,他放下杯子,開口說到;「駕崩盟約在。」

  一聽這話,席中的臉色大多凝重了,不過平郡王福彭似乎很沉著,平靜地念了一句:「知足身長在。」

  「罰酒!」甯郡王弘皎立即發話:「這句話說的意思不是一正一反,違令了。」

  「是的。」平郡王神色自若的,「最好不要反。」說著,幹了一杯酒認罰。

  這是弘皙的臉上很難看了,弘昌便先以眼色示意,然後接令:「事孤公理在。」

  這是為弘皙聲援,壁壘逐漸分明了,大家都看著弘升,等他表明態度,眾目睽睽之下,弘升大感窘迫,當然也有些怯意,只好找句不相干的話來敷衍了。「人窮志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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