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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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兩個月前,有個人;也是黃帶子,名字就不必說了。拿了十兩銀子來跟我說,有位王爺,想請我捧場。我問他怎麼捧法?他說:也許有一天,得請我到那裡看熱鬧。如果願意,今天先送十兩,到時候再送二十兩。這不是邪門兒嗎?我問他到底怎麼回事?他叫我別問。不問就不問,我把銀子收了下來,花光了也就忘了有這回事了,那知道昨天晚上這個人又來了,給我帶來了這錠銀子——」 「喔,」曹震不由得大感興趣,「是要請你看熱鬧了,在那兒啊!」 「宗人府。」富勒森說:「一聽是這個地方,我心裡就打鼓了。老二,你的手面廣,眼界寬,你倒說,是看甚麼熱鬧?」 「我還不十分清楚。就知道了,富大哥,我也不能告訴你。」 「嗯,嗯!」富勒森充分諒解,「以咱們的交情,你能告訴我的,一定會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打聽了。不過,老二,你得替我拿個主意,這熱鬧能不能去看?」 「不能!」曹震平靜而簡潔的回答。 「銀子呢?得退回給人家。」 「幹甚麼?」曹震答說:「富大哥,這錠銀子燙手,還是怎麼著?你儘管拿著花,當時不必去看熱鬧,事後的熱鬧看不完。」 富勒森凝神細想了一會說:「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富大哥我連茶都不留你了,你請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去辦事,」富勒森一面說,一面拱手,往外疾走。 「富大哥,富大哥,」曹震將他喚住,鄭重叮囑:「這錠銀子,還有剛才咱們倆的話,你千萬別跟人說。」 「嗯,不會。」富勒森答說:「昨兒該我值夜,沒有睡好。這會兒我到大酒缸鬧一頓,回家睡大覺,天塌下來都不與我相干。」 等富勒森一走,曹震亦就匆匆出門,輕車直駛鼓樓,到平郡王祕密治事之所在。門前車馬甚稀,心知平郡王上朝未回,便在門房中坐等。 一等等到巳末午初,方始見到平郡王,將從富勒森那裡得來的消息,據實面陳。平郡王已從他處獲得密報,所以並不訝異,只點點頭問:「此人去不去呢?」 「我勸他別去。」 「這就對了。」平郡王接著又問:「恆王府的昇貝子,你跟他共過事,你覺得他怎麼樣?」 曹震想了一下答道:「人是很好一個人,就是功名心太熱了一點。」 「他在你面前,批評過皇上沒有?」 「沒有。」 「對理王呢?」 「也沒有跟我談過。」 平郡王沒有作聲,起身踱了一陣方步,突然站住腳說:「恆王跟胤禟同母,性情大不相同,恆王忠厚,顧大局。」他停了一下又說:「你不妨去看看他,探探他的口氣,看能挽回不能。」 話說得過於含蓄,曹震不甚明白;心想,這是件大事,不把話弄清楚,無從措手,因而問道:「王爺所說的『挽回』是指——?」 「指他自己。」平郡王這回指示得很明確,「你到他那裡去一趟,探探他的口氣,如果他不打算赴約,你就不必說甚麼。要是赴約呢,你得看情形,露點口風給他,君子明哲保身。」 曹震這才完全明白,平郡王是顧念恆親王平日謹慎顧大局,不忍眼看弘昇遭禍,當下答說:「王爺是一片保全他的心;我想昇貝子一定會感激。」 「也不用他感激,我只是能盡一分心,盡一分力。如果他真的執迷不悟,那就是自作孽;你我都不必為他可惜了。」 這「自作孽」三字,聽入曹震耳中,悚然而驚,「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看來弘昇殺身之禍,就在眼前。 這樣想著,便不敢有片刻遲延;還怕車慢,拉過魏升的馬來,騰身而上,加上一鞭,直奔恆親王府。 「我要見昇大爺,」剛下馬的曹震,氣喘吁吁的說:「請你馬上通報。」 「震二爺,你先請坐,緩一緩氣。」門上受過曹震得好處,張羅著說:「有甚麼話交代給我,回頭我上去回。」 「不!我得當面跟昇大爺談,這會兒就請你上去回,說有要緊事面稟。」 「那不巧,我們大爺剛走——」 「是上那兒?」曹震迫不及待的問:「宗人府?」 「是!」 來晚了一步,怎麼辦?曹震愣了好一會,總覺得弘昇待人不薄,不能見死不救;說不得只好到宗人府,看有辦法挽回不能。 結果是連宗人府的大門都沒有看到——步軍統領等康親王所約而願來的人到齊,立即下令戒嚴,斷絕通路。曹震嘆口氣黯然迴馬。 *** 理親王弘皙發覺情勢不妙。 為了等莊親王胤祿,一直不曾開飯;等到未初一刻,康親王巴爾圖說:「咱們先坐吧!邊吃邊等好了。」 大家都不說話,因為都知道康親王是在徵詢理親王弘皙的意見,該他開口答覆。但他也沒有作聲,只是臉拉地極長。也難怪他,平日身子極好的莊親王,忽然說是「頭昏」得歇一會兒才來;這不是有意規避,不打算談判嗎? 看看要成僵局,除了康親王以外,輩分最高的履親王胤祹便附和著說:「對!邊吃邊等。我可真餓了。」 不打算來的,已早有通知,數一數在座主客只得十個人,就加莊親王,大圓桌也坐得下;康親王提議:「併一桌坐吧,也熱鬧些。」 這一點,理親王倒是同意了。因為集中在一起說話比較方便;倘照原議分成兩桌,不但力量分散,更怕有意拿他隔開,呼應不靈,孤掌難鳴,大為不利。 於是先敘輩分,康親王名為主人,依然坐了首席;其次是履親王胤祹,下面空一個座位,留給莊親王胤祿。 餘下八個人,七個輩分相同,都是皇帝的堂弟兄。年齡最大的是肅親王豪格後裔的顯親王衍璜,接下來就是理親王弘皙、平郡王福彭、貝勒弘昌、貝子弘昇、寧郡王弘晈、莊親王之子貝子弘普。順承郡王熙良居末;他真是「敬陪末座」,不但輩分低,而且他的父親錫保,掛大將軍印帶兵征準噶爾,喪師失律,被革了爵,由熙良承襲。這天應約而來之前,錫保千叮萬囑,多執禮、少開口,以免惹禍,所以熙良格外恭謹,親自執壺斟酒,一一致意,倒像是主人的身分。 席間氣氛很沉悶,這都在康親王與平郡王意料之中。看看是時候了;平郡王開口說道:「正事要等十六叔來了才能談。咱們行個酒令吧!」一面說,一面望著顯親王衍璜,意思是希望他附和。 衍璜一向忠厚和平,知道此日一宴是鴻門會,能夠在席間上行行酒令,談談笑笑,對化解戾氣總是有益無害,因而接口說道:「對了!喝寡酒可不是味兒,咱們行個甚麼令呢?」 「太難的可不行。」履親王胤祹說:「太容易又沒有意思。總要雅俗共賞才好。」 「有!」平郡王點點頭:「前天在鄭王那兒,有人行了個新酒令,挺有意思。這個令叫做『無所不在』,唸一句五言詩,最後是個『在』字,意思要一正一反。平仄不調,或者意思是『一道湯』,就得罰酒。」 「好!」履親王同意,「你先舉個例聽聽。」 「譬如,老杜的詩:『國破山河在』。」 「唉!」康親王大為搖頭,「這個例舉得不好!」 「是。」平郡王承認,「我罰酒。」他乾了杯又說:「四伯,您老是令官。」 「嗯。」康親王喝了口酒,慢吞吞的唸道:「龍去餘恩在。」 一聽著五個字,理親王弘皙與他的謀主弘昌,不由得互望了一眼;彼此會意,這是康親王借此諷勸。弘皙之父廢太子胤礽至死並無封號,弘皙亦就無爵可襲,他的理親王是先帝所封,「龍去餘恩在」是提醒他飲水要思源。 念頭尚未轉完,履親王在接令了,說的是:「齒落舌猶在。」 一聽這句詩,在座的都像喝了一碗醋似的,牙根發酸;平郡王縐著眉說:「十二叔,包裹歸堆五個字,倒有四個仄聲,而且不是入聲就是上聲,真難為你是怎麼湊起來的?」 「不是一三五不論嗎?」 「一三五不論,不能這麼講。莫非你老自己都不覺得拗口?」 「那就是『拗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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