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要找一定有的。等我來想法子。」

  方觀承也以為是,默默地在思索如何得以有安泰邂逅的機會。

  「來人!」納親突然開口。

  來的是納親的貼身跟班,名叫福子;到的席前,先替方觀承斟滿了酒,然後遮在主客之間,傾低身子一面斟酒,一面聽候吩咐。這是福子誤會了,以為主人有什麼不能讓客人聽見的特別交待。所以納親使個眼色,讓福子站直了退後兩步,他才說話。

  「新三爺家祭祖是那一天?」

  「是,後天吧?」

  「到底哪一天?」

  福子細想了一會,又扳著手指數,「是大後天,八月初十。」

  「好。」納親說道:「你下去吧!我跟方老爺談要緊事。」

  「是。」福子答說:「伺候的人都在假山下麵。」說完,放下酒壺,退了出去。

  「肅王府的新將軍。」納親問說:「你聽說過這個人沒有?」

  「不是八旗的闊少嗎?聽說過。」

  「那更好了,大後天他家祭祖『吃肉』;你就有機會跟安泰見面了。」

  「喔,」方觀承點點頭,在想這個機會能掌握到幾成。

  滿洲大族,遇到應該上告祖宗的喜慶大事,總是請親友「吃肉」,是很隆重的大宴會。方觀承光是在平郡王府就經歷過不下十次之多,對「吃肉」的情況,極其熟悉;想一想,認識安泰不難,但要在一起搭上話,而且又從容交談的機會似乎不大可能。

  「納公,」他說,「『吃肉』的規矩,我不外行;新將軍就算我沒有見過,只要懂禮節,闖席也是不禁的。不過,我去了,怎樣能跟安泰在一起呢?」

  原來滿洲人請客「吃肉」,完全是「主隨客便」的,衣冠肅賀,行完禮以後,賓客自己招邀友好,七、八個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飲酒吃肉,毫無客套。已成之局,除非有熟人招呼,生客覺無硬擠入其中之理。所以,必須方觀承跟安泰同時到達申賀,自己湊了上去,人家是否接納,也還在未定之天。

  納親聽完了不作聲,喝著酒靜靜想了一會說:「我明天通知你,要怎麼才能跟安泰在一起。」

  【第三部 第十三章】

  「新將軍」名叫新永,是肅親王豪格之後;他的爵位極低,是第十二等的奉恩將軍,但先世屢經優差厚缺,家道極豐,所以新永是八旗有名的紈絝;方觀承稱之為「闊少」,是比較客氣的說法。這一次請「吃肉」,是為了他嫁妹。像這樣的喜事,本無鋪張的必要,但紈絝行事,想來只要有個藉口,便要擺闊。「吃肉」照規矩是不發請帖的,可是口頭上放出風聲去,說是「新將軍」這回請吃肉,預備了五十口豬,即表示來者不拒,所以好熱鬧的旗人一傳十,十傳百,相約:「八月初十,上新將軍府上鬧一鬧去。」

  曹震是必須去「鬧一鬧」的。這天早晨起的甚早,換上公服,腰帶上掛了一把刀靶上用寶石鑲出北斗七星,裝飾的極其華麗的解手刀;又在懷中揣上一疊用上好清醬浸潤,九蒸九曬,幹透了的高麗紙。但一切都檢點好了,卻不動身,只安坐喝茶。

  「你怎麼還不走?」錦兒問說:「平時去『吃肉』,不都是天剛一亮就出門的嗎?」

  「今兒能遲不能早;早了就見不著我要見的人了。」

  「你這叫什麼話,遲了會誤事,早去了等著,怎麼會見不著?」

  「你不懂,別多問。」

  「隨你去!」錦兒賭氣轉身要走;卻又回頭說道:「你別忘了,你晚上約了雪芹吃飯,別在胡同裡鬼混的老晚才回來;我們姊妹倆可沒有那麼多工夫陪他。」

  「我知道。晚上約他有要緊事請,怎麼會忘?」

  說完,看時候差不多了,套車帶著魏升直奔新永住宅。他家在皇城以南的東江米巷,那條胡同極寬,但車馬填塞,熱鬧非凡,曹震得官小,自己識趣,在胡同口下了車,步行而往。只見新永家張燈結綵,門口站著大興縣的四名差役,以及本宅的幾個下人,一律簇新的藍布大褂,帶著紅纓帽,挺胸突肚,神氣得很。其中有一個聽差,認識曹震,閃身出來,含笑招呼,將他引了進去。轉過屏門,只見天井中已搭了高與階齊的「地平」,上鋪猩紅氈條,一圈一圈的客人,席地而坐,幾無隙地。

  曹震不慌不忙得抬眼看去,有個三十來歲,臉如銀盆,氣概軒昂的貴公子,穿一件月白四開契袍,藥系黃帶,上照一件石青布褂,繡虎的補子,頭上是藍頂子,是宗室而封奉恩將軍的服飾,正為主人無疑。

  因此,曹震不待通報,便從中間留出來的走道上,急趨而前,蹲身請安,口中說道:「恭喜,恭喜。」

  新永不認識曹震,但也不必請教姓氏,只是照樣回了禮,答一聲,「多謝,多謝,請隨便坐。」

  等曹震一轉身,只聽西南角上有人站起來招手;口中喊道:「通聲,通聲!來這兒坐。」

  這是納親特意好的,那個人名叫志海,是個藍領侍衛;認識曹震,而與安泰極熟。這天相約來吃肉,而特為占了較寬的地位,等曹震走上前來,他往一旁挪一挪,騰出來一個座位。

  「這位見過吧?」志海指著安泰問。

  「不是安三爺嗎?」曹震答說:「見過,見過。」

  「喔,喔,恕我眼拙。」安泰向志海說道:「志二哥,勞駕,你給引見引見。」

  「內務府的曹二爺,平郡王的內親。」

  「啊!」安泰的神氣顯然不同了,「失敬,失敬。」

  這是主人家的聽差給曹震送來一個小銅碗,志海從公用的大銅碗中為他舀了一勺肉湯;曹震從容不迫的掏出高麗紙來,撕了半塊扔在小銅碗裡,白湯馬上變黑了。然後,取出解手刀,連肥代精片下一大薄片,在醬湯碗裡浸一下,送入口中大嚼。

  「喝酒吧!」

  就是上好的「燒刀子」,承在白瓷大碗公中,遞接而飲,猶存傳杯的古風。曹震喝了一口,遞向下首,順便請教:「貴姓?」

  那人年紀很輕,顯得有些靦腆,艱欲作答;志海急忙從旁插嘴,「這位是安王爺,安三爺的令弟。」

  「喔,幸會,幸會。」曹震自我介紹,「敝姓曹,單名震,行二。」

  「曹二爺!」

  就招呼了這一聲,安王再無別話了。曹震原想「套近乎」,竟無從啟齒。志海是納親的親信,壽命為曹震與安泰拉攏,見此光鏡便托故起身,以便曹震得與安泰接席,有交談的機會。

  「聽說安三爺府上的乩壇,靈驗無比。」

  安泰立刻抬起眼來,「曹二爺,」他很注意得問:「是聽誰說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