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三八


  方觀承心想,逼宮太甚,皇帝會下重手。回答理親王何時下遜位詔書的話,其實是提出警告。莊親王勸皇帝「以社稷為重,別操之過急」,意思是皇帝本要治理親王以大逆不道之罪;莊親王怕因此引起變亂,動搖國本,所以勸他忍耐。同樣的,莊親王勸理親王「少安毋躁」,也有暗示他躁急則將召禍的意味在內。那知理親王全不理會,看來宮廷喋血的局面,將不可免。

  想到這裡,驀然意會,皇帝是打算犧牲莊親王,將他牽扯在這一案中,一起嚴辦。但是不是如此,卻須求證於平郡王。

  「理王是自速其禍,十六爺無辜株連,豈不太冤枉了。」

  平郡王看了他一眼,深深點頭,「你懂了!」他接著又說:「你記住,只是那他做個筏子。」

  此時方觀承才瞭解真意,所謂「做個筏子」是借助此物,渡登彼岸,並無廢棄之意。這是一條苦肉計;一時挨打,事後的酬庸必厚。莊親王的後福無窮。

  那麼平郡王呢?方觀承想到受恩深重,不由得要進忠告:「王爺也該乘時建功啊!」

  聽得這話,平郡王報以一聲長嘆,「哎,建甚麼功?」他說:「得免咎戾就好了。」

  方觀承大吃一驚,急急問道:「王爺何出此言?」

  「你知道的,皇上最親近的是我,連不便跟十六爺說的話都跟我說。有一回皇上跟我說:『你最好能把這個麻煩化解掉。』我說:『臣也是這麼想,容臣跟十六爺商量看。』那知皇上連連搖手;『不,不!這件事不能讓他知道。』你想,十六爺是其中的關鍵人物,不讓他知道,這個麻煩怎麼能化解掉?」

  方觀承這才省悟,莊親王是皇帝藏在身背後的一把刀,要借來殺理親王的。領會到此,心生警惕;很想勸平郡王多加小心,但畢竟還是忍住未說。

  沉默了好一陣,方觀承把話題又拉回到轎圍上,「照仲四所形容的繡件來看,應該是一頂軟轎。」他問:「莫非是關起門來做皇帝?」

  皇帝的「乘輿」有好幾種,軟轎不出宮門,只在宮中使用,所以方觀承有「關起門來做皇帝」的疑問。平郡王也覺得此事深可注意,叮囑方觀承跟內務府大臣海望去接頭,設法打聽——雍正年間海望當工部尚書時,訓練了一批密探,表面的身分是工匠,利用修繕王府的機會,穿堂入室,刺探機密,頗有收獲。不過海望非常謹慎,知道他還有這樣一個祕密差使的人,在舉朝的王公大臣中,不會超過十個。方觀承也只是略有所聞,不敢跟人去談;此刻自然是證實了。

  ***

  「你請坐下。」海望對方觀承說:「我馬上來辦。」接著,他喊一聲:「來啊!把營造司三老爺去請來。」

  內務府下分廣儲、會計、掌儀、都虞、慎刑、營造、慶豐七司;營造司郎中名叫三格,因為萬壽將近,修葺各處離宮別苑,忙得不可開交。這天一大早出城,督修圓明園去了。

  等蘇拉回明以後,海望點點頭說:「對了!我忘了他在園子裡。那就把堂老爺去請來吧!」

  所謂「堂老爺」是指「堂郎中」,總管內務府大臣,並無定員,在滿州文武大臣或王公內簡用;領頭的稱為「掌鑰」——掌管印盒的鑰匙。但日常事務都歸堂郎中一把抓。此時堂郎中名叫克爾喀,使海望的表侄;但公堂不敘私誼,所以見了海望仍叫大人,不叫表叔。

  「這一陣子,理王府有甚麼工程在修?」

  內務府通年周流不息的修繕王公府第;施工的遲速簡繁,當然也要視王公的身分紅黑而定。當今皇帝為了籠絡起見,曾由莊親王胤祿特為關照內務府,凡至理王府應差,要格外巴結;所以終年土木不斷,但恰好這個把月是空檔。

  「理王府花園添造兩座亭子、五間賞花用的平房,上個月就完工了。不過昨天跟『造辦處』要了四個木匠去。」

  「幹甚麼?」

  「聽說是打造一頂轎子。」

  一聽這話,海望目視方觀承,會心一笑;接著說一聲:「失陪片刻。」起身入內,克爾喀亦向方觀承哈一哈腰,跟了進去。

  方觀承心中有數;料想他們的密談非三言兩語了,因而起身在廊上閒步,不道只來回蹀躞了一趟,已聽的海望在裡面招呼了。

  「這件事急不急?」

  方觀承不解所謂,也無從回答,愣了一下問道:「請問,急又如何,不急又如何?」

  「你知道的。」海望壓低了嗓子說:「理王府怕要出大亂子,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如果不急,等把轎子打造好了,自然就能看出來做何用處。如果鑲紅旗王爺急著等回音,我就得另使手段,比較費事。」

  方觀承沉吟了一下說:「打造一頂轎子,快則三、五天,最遲也不會超過十天。就等一等好了。」

  「那樣最好,請你回去跟王爺回,五天之內必有確實回音。」

  那知用不到五天,隔了兩日,海望便親自到平郡王府來拜訪方觀承,帶來了很可靠的消息:「不錯,是一頂明黃軟轎,進給皇上的。」

  「進給皇上的?」方觀承愕然。

  「萬壽不快到了嗎?」

  「原來是萬壽的壽禮。」方觀承自語似地說:「甚麼壽禮不能進,進一頂御用的軟轎!莫非鑾駕庫還少這麼一頂轎子?」

  這確是一個極大的疑問,可是其中必有蹊蹺,值得細細琢磨。

  ***

  終於用各種旁敲側擊但非常謹慎隱祕的手段,探出了理親王弘皙的真意。原來他進這頂明黃軟轎,是打算著皇帝會認為這是個笑話,拒而不納;這一來弘皙便可以號召了,說皇帝退回這頂軟轎,表示承認他不久即可接位,有資格用明黃色。當然,他也盤算過,皇帝在拒而不納的同時,會不會公然訓斥?他預料皇帝不至於這麼做,萬一真的這樣做了,他也有最後的打算,索性敞開來鬧一場。

  打聽到了這段內幕,皇帝對造膝密陳的平郡王說:「到了推車撞壁的地步了。你看怎麼辦?」

  「請皇上的旨意,是否臣跟莊親王商量了再來回奏?」

  「不必。」

  聽的這兩個字,平郡王知道皇帝意向了,是決定要拿莊親王「做筏子」。因此,平郡王很快的又說:「不能在姑息了。請皇上乾綱獨斷;臣必謹遵旨意辦事。」

  「嗯,嗯。」皇帝點點頭:「你找訥親去商量,看有甚麼妥當的主意。」

  這訥親姓鈕祜祿氏,隸屬鑲黃旗,是皇帝除了莊親王與平郡王以外,最信任的滿州勳臣。他的曾祖父叫做額亦都,十九歲時結識廿二歲的太祖,一見傾服,矢志追隨。太祖將一個族妹嫁了給他,以後又作了兒女親家,是這樣的至親,所以額亦都為了效忠太祖,形勢亦非常情所能測度;他有個庶出之子,驍勇善戰,但額亦都都看出他桀驁不馴,將來也許會叛亂,竟大義滅親,親手殺了這個兒子。

  額亦都的兒子很多,第十六子名叫遏必隆,是世祖駕崩時的「四顧命」之一;又是聖祖元后孝昭仁皇后之父。訥親便是遏必隆的孫子,十幾歲時便得世宗的重用。

  訥親之父名叫尹德,原來只是一名子爵。他祖父遏必隆的公爵,原來已由尹德的侄子阿爾通阿所承襲,但在康熙末年及雍正繼位之初,對於皇室之間的明爭暗鬥,作為椒房貴戚的阿爾通阿,對世宗所表現的忠誠不夠;因而被革了爵,改由他的伯父尹德承襲。

  只是尹德捧日有心,效勞無力,因為年紀衰邁了。雍正五年四月,在世宗的暗示,上奏告病,請以其子承襲公爵。他有兩個兒子,長子策楞已由御前侍衛外放為廣州將軍;次子即是訥親,年未弱冠,尚待歷練。照常理說,應由策楞以長子的身分襲爵;可是當時的四阿哥,也就是現在的皇帝,認為訥親年少氣銳,勇於任事,值得培植。世宗接納了他的意見,於是原為筆帖氏的訥親,一躍而為二等果毅公,授為散秩大臣,命在乾清門行走;雍正九年特授為御前大臣,兼管鑾儀使,成為皇帝的近臣。再兩年派為軍機大臣,又居然列於重臣之列。

  及至當今皇帝御極,訥親更加飛黃騰達了,管鑲白旗旗務,兼理內務府事務,不久又授為領侍衛內大臣,協辦總理事務,原來的差使照舊以外,復又晉為一等公。乾隆二年遷為兵部尚書兼議政大臣,而又兼管戶部三庫及圓明園事務,好得他年輕力壯,不怕辛苦;而且也不好聲色貨利,所以才具雖短,皇帝還是及其信任。

  可是王公大臣對訥親卻都不怎麼欣賞,因為他秉性剛愎,而且少年得志,不免驕倨;更因為以清廉自命,誤解了「無欲則剛」這句成話,以為不要錢就可以頤指氣使,因而爵位較低滿漢大臣,對他都很頭疼。

  平郡王當然不必忌憚;只是意見不和之時居多,也不大願意跟他打交道。面奉上諭以後,當即率直回奏:「臣派方觀承跟訥親去密商。如何之處,臣明日回奏。」

  得到皇帝的同意後,平郡王一回府便將方觀承找了來,告訴他有這回事;又說:「我已經面奏過皇上,你去見他,也就等於欽派了。不必怕他。還有他養了好幾條西洋大狗,你要小心。」

  方觀承笑了,「訥公我不怕;他的西洋大狗我更不怕。」他說:「我見過許多。」

  方觀承關外省親,南北長行七次之多,被好些豪門巨族的看家狗咬過;久而久之,學會了一套馴狗的方法。到得訥親府上,只見他對四條一擁而上、作勢欲撲的巨獒,這面摸一摸頭、那面探一探項下,四條其大如犢的狗都乖乖的搖著尾巴安靜下來。

  這一下,先就讓訥親的護衛傾服了,「方老爺真有你的!」一個個翹著拇指稱讚,然後動問來意。

  「我來見訥公,有極要緊的事談。」方觀承又說:「只能跟訥公一個人談。」

  這話一傳進去,訥親知道方觀承的分量,當即在他一座有「西洋大狗」守衛的院落中接見。

  「方觀承,」訥親向來是這樣連名代姓叫漢官的,「你來幹甚麼?」

  「我來送一件大功勞給訥公。」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