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三八


  「理王府花園填造兩座亭子、五間賞花用的平房,上個月就完工了。不過昨天跟『造辦處』要了四個木匠去。」

  「幹什麼?」

  「聽說是打造一頂轎子。」

  一聽這話,海望目視方觀承,會心一笑;接著說一聲:「失陪片刻。」起身入內,克爾客也像方觀承哈一哈腰,跟了進去。方觀承心中有數;料想他們的密談非三言兩語了,因而起身在廊上閒步,不道只來回踱了一趟,已聽的海望在裡面招呼了。

  「這件是急不急?」

  方觀承不解所謂,也無從回答,愣了一下問道:「請問,急又如何,不急又如何?」

  「你知道的。」海望壓低了嗓子說:「理王府怕要出大亂子,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如果不急,等把轎子打造好了,自然就能看出來做何用處。如果鑲紅旗王爺急著等回音,我就得另使手段,比較費事。」

  方觀承沉吟了一下說:「打造一頂轎子,快則三、五天,最遲也不會超過十天。就等一等好了。」

  「那樣最好,請你回去跟王爺回,五天之內必有確實回音。」

  那只用不到五天,隔了兩日,海望便親自到平郡王府來拜訪方觀承,帶來了很可靠的消息:「不錯,是一頂明黃軟轎,進給皇上的。」

  「送給皇上的?」方觀承愕然。

  「萬壽不快到了嗎?」

  「原來是萬壽的壽禮。」方觀承自語似地說:「什麼壽禮不能進,進一頂御用的軟轎!莫非鑾駕庫還少這麼一頂轎子?」

  這卻是一個極大的疑問,可是其中必有蹊蹺,值得細細捉摸。

  終於用各種旁敲側擊但非常謹慎隱秘的手段,探出了理親王弘皙的真意。原來他進這頂明黃軟轎,是打算著皇帝會認為這是個笑話,拒而不納;這一來弘皙便可以號召了,說皇帝退回這頂軟轎,表示承認他不久即可接位,有資格用明黃色。當然,他也盤算過,皇帝在拒而不納的同時,會不會公然訓斥?他預料皇帝不至於這麼做,萬一真的這樣做了,他也有最後的打算,索性敞開來鬧一場。

  打聽到了這段內幕,皇帝對遭膝密陳的平郡王說:「到了推車壯壁的地步了。你看怎麼辦?」

  「請皇上的旨意,是否臣跟莊親王商量了再來回奏?」

  「不必。」

  聽的這兩個字,平郡王知道皇帝意向了,是決定要拿莊親王「做筏子」。因此,平郡王很快的又說:「不能在姑息了。請皇上乾綱獨斷;臣必謹遵旨意辦事。」

  「嗯,嗯。」皇帝點點頭:「你找納親去商量,看有什麼妥當的主意。」

  這納親姓鈕祜祿氏,隸屬鑲黃旗,是皇帝除了莊親王與平郡王以外,最信任的滿州熏臣。他的曾祖父叫做額亦都,十九歲時結識二十歲的太祖,一見傾服,矢志追隨。太祖將一個族妹嫁了給他,以後又作了兒女親家,是這樣的至親,所以額亦都為了效忠太祖,形勢亦非常情所能測度;他有個庶出之子,驍勇善戰,但額亦都都看出他桀驁不馴,將來也許會叛亂,竟大義滅親,親手殺了這個兒子。

  額亦都的兒子很多,第十六子名叫遏比靈斯,是世祖駕崩時的「四顧命」之一;又是聖祖元後孝昭仁皇后之父。納親便是遏比靈斯的孫子,十幾歲時便得世宗的重用。納親之父名叫尹德,原來只是一名子爵。他祖父遏比靈斯的公爵,原來已有尹德的侄子阿爾通阿所承襲,但在康熙末年及雍正繼位之初,對於皇室之間的明爭暗鬥,作為椒房貴戚的阿爾通阿,對世宗所表現的忠誠不夠;因而被革了爵,改由他的伯父尹德承襲。

  只是尹德捧日有心,效勞無力,因為年紀衰邁了。雍正五年四月,在世宗的暗示,上奏告病,請以其子承襲公爵。他有兩個兒子,長子策楞已由御前侍衛外放為廣州將軍;次子即是納親,年未弱冠,尚待歷練。照常理說,應由策楞以長子的身份襲爵;可是當時的四阿哥,也就是現在的皇帝,認為納親年少氣銳,勇於任事,值得培植。世宗接納了他的意見,於是原為筆帖氏的納親,一躍而為二等果毅公,授為散佚大臣,命在乾清門行走;雍正九年特授為御前大臣,兼管鑾儀使,成為皇帝的近臣。在兩年派為軍機大臣,又居然列於重臣之列。

  及至當今皇帝禦極,納親更加飛黃騰達了,管鑲白旗旗務,兼理內務府事務,不久又授為領侍衛內大臣,協辦總理事務,原來的差使照舊以外,複又進為一等公。乾隆二年遷為兵部尚書兼議政大臣,而又兼管戶部三庫及圓明園事務,好的他年輕力壯,不怕辛苦,而且也不好聲色貨利,所以才具雖短,皇帝還是及其信任。可使王公大臣對納親卻都不怎麼欣賞,因為他秉性剛愎,而且少年得志,不免驕倨;更因為以清廉自命,誤解了「無欲則剛」這句成話,已為不要錢就可以頤指氣使,因而爵位較低滿漢大臣,對他都很頭疼。

  平郡王當然不必忌憚;只是意見不和之時居多,也不大願意跟他打交道。面奉上諭以後,當即率直回奏:「臣派方觀承跟納親去密商。如何之處,臣明日回奏。」

  得到皇帝的同意後,平郡王一回府便將方觀承找了來,告訴他有這回事;又說:「我已經面奏過皇上,你去見他,也就等於欽派了。不必怕他。還有他養了好幾條西洋大溝,你要小心。」

  方觀承笑了,「納公我不怕;他的西洋大狗我更不怕。」他說:「我見過許多。」

  方觀承關外省親,南北長行七次之多,被好些豪門巨族的看家狗咬過;久而久之,學會了一套馴狗的方法。到的納親府上,只見他對四條一擁而上、做詩欲撲的巨獒,這面摸一摸頭、那面探一探項下,四條其大如犢的狗都乖乖的搖著尾巴安靜下來。這一下,現就讓納親的護衛傾服了,「方老爺真有你的!」一個個翹著拇指稱讚,然後動問來意。

  「我來見納公,有極要緊的事談。」方觀承又說:「只能跟納公一個人談。」

  這話一傳進去,納親知道方觀承的分量,當即在他一座有「西洋大狗」守衛的院落中接見。

  「方觀承,」納親向來是這樣連名代姓叫漢官的,「你來幹什麼?」

  「我來送一件大功勞給納公。」

  此言一出,納親的態度不同了,「請坐!」他向外喊道:「看茶。」

  進來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廝,想了一下才明白,轉臉對那小廝說:「你出去看住垂花門,不准人進來。」

  等小廝走遠了,方觀承方始開口:「納公,有人打算進一頂明黃軟轎,恭祝萬壽,納公你聽說了沒有?」

  「沒有啊!」納親答說:「這可是新鮮事。那時誰啊?」

  「想也想得到的。」

  「你這一說,我明白了;必是鄭家莊的那位。」

  這是指理親王—雍正元年,世宗為了隔離廢太子胤仍,命內務府在山西祁縣鄭家莊修蓋房屋,供胤仍居住,弘皙為了侍奉父親,同時移居鄭家莊,直到胤仍病歿,方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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