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三五


  「一樣是棉絮,另外一樣是,」曹雪芹是在無從猜起,搖搖頭說:「我認輸。」

  「認輸可是你自己說的。」錦兒問道:「怎麼個認法?」

  「你說好了。」

  「罰你走一趟,把翠寶去接了來。」原來從翠寶懷孕以後,曹震非常小心,不准翠寶一個人帶著丫頭出門;平時往來,不是曹震親自接送,便是錦兒相陪。所以此時要接翠寶不能光派聽差,必得讓曹雪芹親自護送。

  「你可小心一點兒。」秋月提醒他說:「不光是走一趟。翠姨身子重,你可得一路照看,別讓車子顛著。」

  「我知道。」曹雪芹說:「罰是罰了,錦兒姐可得把謎底告訴我。」

  「行!不過得等你接了翠寶來。」錦兒又說:「去吧!速去速回。」

  曹雪芹笑著走了,套了車將翠寶接了來,進門便問謎底。

  「怎麼?」翠寶詫異,「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我問他,杏香裙子裡面有兩樣東西。他猜不出來,我罰他去接你。」錦兒又說:「你倒也猜上一猜,是兩樣什麼東西?」

  翠寶看大家臉上都是一團喜氣,料想是件很好玩的事,便真地想用心去猜;便即說道:「海闊天空胡猜多沒有意思!總得給點兒因頭,才好捉摸。」

  「好吧!」錦兒想了一下說:「一假。」

  「一假就有一真。」翠寶脫口答說:「一假一真,不就是兩樣了嗎?」

  「兩樣什麼東西?」秋月說道:「真假是個空字眼。」

  這一下將翠寶問住了,而曹雪芹卻突然領悟,情不自禁的大聲嚷道:「杏香真的有了?」說著,雙手亂搓,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

  錦兒、秋月都笑了。這一笑也就是證實了他想得不錯;翠寶不由得捶一捶自己的額頭,「看我這腦子,假的是小芹,真的不也就是小芹嗎?」接著,他握住杏香的手笑著說道:「恭喜妹妹!」回過身來又向曹雪芹道賀。

  這下提醒了錦兒,「對!」她站起身來向秋月說:「剛才咱們商量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跟太太說。如今咱們一起給太太道喜。不就容易明白了嗎?」於是都站了起來,錦兒領頭,曹雪芹殿后,一起湧入東首前房。馬夫人是常在這間屋子裡起坐;見此光景,不免詫異。

  「怎麼啦?你們都湊在一塊兒了!有什麼事?」

  「大喜事。」錦兒答了這一句話,回頭喚丫頭,「拿紅氈條來。」

  「什麼喜事?說了就是,拿紅氈條幹什麼?」馬夫人轉臉看著秋月,催她快說。

  「太太真的要抱孫子了。」

  馬夫人不明白她這話從何而來?「怎麼叫真的要抱孫子了。」她問:「莫非本來是假的?」由於馬夫人的臉色轉為鄭重:曹雪芹立即跪了下來,磕一個頭說:「是兒子得不是,不該騙娘的。」

  「你怎麼騙了我?」

  「雪芹沒有騙太太。」錦兒經這幾年的歷練,已脫盡「婢學夫人」氣味,不但大伯小叔的別號,叫的朗朗上口,而且衡情說理,也能侃侃而談,只聽她大聲說道:「不裝假的,引不來真的。是我的主意,太太別責備雪芹,該罵該罰,我領。這會先給太太道喜是正經。」說著,將身子退後兩步,讓丫頭鋪好紅氈條,扶著杏香一起跪了下去;秋月便照料翠寶,自己也在她身後跪下。這一來馬夫人臉上的寒霜,自然就消融了。

  「都起來,都起來!她們姐妹倆身子重,別磕頭了。」馬夫人又加了一句:「到底怎麼回事?我還睡在鼓裡呢!」

  「我看,」錦兒看著秋月說道:「還是你來講給太太聽吧!」

  秋月點點頭,卻暫且不開口;籍著替大家安排座位的片刻辰光,暗中尋思,其中情勢,有些不宜說,有些得要有個解釋,尤其是錦兒所招致的誤解——當時雖說杏香假裝懷孕,只有六個人知道,但時間一久,貼身的丫頭老媽子,哪裡是瞞得住的,不過秋月從有嚴厲告誡,誰要是在馬夫人面前洩漏豐盛,出了事「吃不了,兜著走」。所以都懷著警惕,不敢輕易向外人說穿秘密,只是同伴之間,私下談論,自然不免。由於這件事是錦兒所主持,因而有人懷疑她別有用心,說她怕翠寶生子得寵,更怕曹震喜歡幼子,分了她生的兒子的愛,所以籍此機會將翠寶腹中的孩子送了人。這種閒言閒語,錦兒也有所聞,苦於無從辯解;因為一辯就會張揚開來,馬夫人一定會知道,豈非大悖原意?難得有今天這個機會,不替她訴訴委屈,便空有多年親如姊妹的情分了。

  這樣打定了主意,便坐在矮凳上從容開口,「說起來,芹二爺真該謝謝錦二奶奶跟翠姨。」她說:「起意是翠姨,說是如果杏姨有了喜,太太心裡一高興,病就會大好了。那時她有了三個月的喜,說杏姨如果裝假肚子,到時候她那裡一發動,咱們這兒也說杏姨要生了,私下將翠姨的娃娃抱過來,當作太太的孫子。」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要看馬夫人是何表情,再斟酌著講第二段。

  馬夫人是向翠寶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後問道:「這件事,震二爺怎麼說?」

  「那時候還輪不到震二爺說話,先跟錦二奶奶商量。錦二奶奶是只要于病體有益,怎麼樣都贊成的。不過,錦二奶奶也是仔細盤算過的,這是一時權宜之計,芹二爺怎會沒有自己生的兒子?到了杏姨,或者將來的芹二奶奶替太太生了孫子;那時候再說破真相,讓翠姨的兒子歸宗,有何不可?也就是一開頭有這麼個打算,震二爺才准這麼辦的。」最後兩句話足以證明,錦兒並沒有打算將翠寶的孩子送人之意。錦兒欣慰之余,正想開口,但馬夫人已經發問在前。

  「震二爺先不准這麼做?」

  「是的。」秋月回答:「這一段請錦二奶奶自己說吧!」

  及至錦兒將當時枕邊與曹震私語的情形一說,更顯得她對翠寶所出的兒女,並無歧視之意。不過她的誤會是解釋清楚了,馬夫人卻別有所感。當然,錦兒絕不會說,只要「太太」一去世,真相便可公開。但馬夫人從語氣參詳,清理推斷,必有此舉。生前受騙,身後一場空;冥冥中難享血食,成了飄蕩無依的惡鬼。轉念倒此,越發珍視杏香的身孕,當天便決定,要杏香搬到後房,與秋月同住,親自照料;從此有了事做,不愁日子難打發,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健旺了。

  【第三部 第十二章】

  廣州西關的鎮南鏢局,接了一筆生意,駐防的一個副都統春德,有一批箱籠,委託鎮南鏢局護送進京。鎮南鏢局的掌櫃周虎雄,是仲四的拜把兄弟。上回仲四為怡王府貝勒弘昌,運送現銀二十萬到廣州,便是由春德驗收。二十萬銀子不是小數目,「銀鞘」又最顯眼,難免啟人覬覦之心,即或平安無事,但凡事惹人注目,即不免有人打聽或談論。若說「接鏢」的是春德,駐防的將軍或者兩廣總督都會查問;那一來就有禍事了。因此,春德日夜不安,哪知有一天深夜,忽然有人求見,先遞進一封固封密緘的信來,是弘昌的親筆;這就不問可知,求見的人便是鏢客。接談之下,春德對仲四大為讚賞;因為這趟鏢保的實在漂亮,又快又穩當不說,最難得的事竟能不漏風聲。當下特為犒賞了二百兩銀子,同時問起,如果廣州有貴重之物,要護送進京,仲四能否承辦?

  仲四考慮之後答說,他在廣州並無聯號,不過鎮南鏢局的周虎雄,是結義弟兄;而且鎮南也常走北路鏢,請春德斟酌,是否命鎮南效勞。因為曾作此舉薦,所以春德特的將周虎雄找了去,說有二十口樟木箱運到京城,問他能不能承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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