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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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兒對她的答語,頗為滿意;點點頭細想了一會說:「這件事可以做,不過得好好商量,露不得一點馬腳。」 「要跟誰商量,二爺?」 「當然也要告訴他。」 「倘或他不肯呢?」 「不會的,我有話說得他一定肯。」錦兒緊接著表白,「我可得把話說在頭裡,不是我不喜歡你的孩子,你將來就知道了。」 接下來便商議讓杏香裝假肚子的步驟與細節。整整談了半夜,錦兒方始歸寢,上床時驚醒了曹震,他問:「剛才你好像不在屋子裡,是在翠寶那兒?」 「對了。」 於是她細說了她跟翠寶所談的事。原以為曹震會極力贊成,不道他聽完了竟不開口,大出錦兒的意外。 「怎麼你不肯?」 「不是我不肯。」曹震答說:「這件事只能騙太太,瞞不住別人。我怕會有人說閒,以為我在打甚麼謀產的主意。你知道的,老太太很有些好東西留給雪芹的。」 曹震有此顧慮是錦兒沒有想到的,但確是實情。旗人的習俗,出嗣他人為子,往往是為了繼承遺產;因此從皇帝至旗主,下及各姓的族長,要示惠於某一個人,最簡捷的辦法,就是找機會利用職權,將此人指定為身故無子而留有大筆遺產者之後。如莊親王博果鐸,本是太宗第五子碩塞的長子,雍正元年下世,照宗法應在他的胞弟博翁果諾諸子中,擇一為後,但雍正皇帝卻特命胤祿出嗣。承襲了莊親王的爵位,猶在其次;主要的是博果鐸豐厚的家業,可以讓胤祿不勞而獲。 因為有此習俗,曹震如果以己子作為曹雪芹之子,這個祕密一洩露,必有人會聯想到他是有意謀產。為了避此嫌疑,不願將翠寶腹中的孩子「割愛」,用心倒是光明磊落,但錦兒卻別有打算。 「這不過一時騙一騙太太。等雪芹將來自己有了兒子,或者太太百年以後,讓翠寶的孩子歸宗好了。再說,他也還不知道生男生女,反正一說杏香有喜,太太心裡一寬,就比甚麼藥都管用。」 「這話道也不錯。」曹震同意了,「不過,是要做得周到,別鬧笑話。」 這又何勞囑咐,錦兒加上秋月,策劃的極其周密,知道這件事的,除她們倆便只有雙方男女當事人,一共只得六個。 *** 果然,馬夫人從得知杏香「有喜」以後,心境轉佳,病勢也逐漸減輕,加以開春天氣回暖,更於病體有益。杏香也能善體親心,無事總是在馬夫人面前閒坐,想些有趣的話題,逗她破顏一笑——其實,她就不必開口,馬夫人望著她的由棉絮日漸填高的腹部,心裡便很踏實了。 到了四月裡,算起來杏香應已有六個月的身孕了,不道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變化,杏香居然真的懷了孕。 「怎麼辦?」她亦喜亦憂地告訴了秋月,「六個月的肚子跟三個月的肚子差著好多呢!」 對這個弄假成真的喜訊,秋月也頗困擾,畢竟她是老姑娘,對這些事頗不在行,只有將錦兒請了來商量。 「是不是還裝下去呢?」秋月問說:「如果裝下去,等『生』了以後,仍舊是那麼大的肚子,這話怎麼說?」 當然不能再裝了。他們兩相差三個月;倘說翠寶生子,作為杏香所出,那麼三個月以後,杏香將再度分娩,那不成了天下奇聞了嗎?所以錦兒所思索的是,如何想一套說法,將杏香的產期拖延下來。 「古書上常記得有懷孕十三個月才生的,那都是有名的大人物。除非拿這話哄太太,否則再無別的說法了。」 「哄不過的。只聽人說孩子不足月,從沒有聽說月份過了一兩個月還不生的。倘或這樣,必是有病,那一來,豈不是害太太擔心?」 「我看!」一直不曾開口的杏香,突然說道:「我看老實告訴太太吧!」 錦兒與秋月先不作聲,兩人對看了一眼,然後都微微點頭了。 「這法子倒是正辦。」秋月說道:「反正是錦二奶奶,翠姨跟杏姨的一番孝心,也是苦心;就傳了出去,也沒有人會笑話。」 所謀僉同,接著商量怎樣在馬夫人面前揭露真相?錦兒主張將翠寶找了來,一起去見馬夫人。 正在談著,曹雪芹踱了進來,杏香首先起身;秋月亦站了起來,只有錦兒安坐不動,只望著杏香隆然的腹部發笑。 曹雪芹覺得她神情詭異,便笑著問道:「怎麼回事?彷彿在商量甚麼大事似的;是不是要替我做生日?」 「大事倒是大事,不過不是替你做生日——」 秋月的話未完,錦兒忽然搶著開口,「我讓你猜個謎,猜著了,我一個人替你做生日。」她指著杏香的腹部問道:「你猜那裡面是兩樣甚麼東西?」 曹雪芹一愣,「兩樣?」他仔細看了一會問道:「你們替她在裡面又填了甚麼東西?」 「你別管,除了衣服以外,你猜兩樣東西就是。」 「一樣是棉絮,另外一樣是,」曹雪芹是在無從猜起,搖搖頭說:「我認輸。」 「認輸可是你自己說的。」錦兒問道:「怎麼個認法?」 「你說好了。」 「罰你走一趟,把翠寶去接了來。」 原來從翠寶懷孕以後,曹震非常小心,不准翠寶一個人帶著丫頭出門;平時往來,不是曹震親自接送,便是錦兒相陪。所以此時要接翠寶不能光派聽差,必得讓曹雪芹親自護送。 「你可小心一點兒。」秋月提醒他說:「不光是走一趟。翠姨身子重,你可得一路照看,別讓車子顛著。」 「我知道。」曹雪芹說:「罰是罰了,錦兒姊可得把謎底告訴我。」 「行!不過得等你接了翠寶來。」錦兒又說:「去吧!速去速回。」 曹雪芹笑著走了,套了車將翠寶接了來,進門便問謎底。 「怎麼?」翠寶詫異,「你們在打甚麼啞謎?」 「我問他,杏香裙子裡面有兩樣東西。他猜不出來,我罰他去接你。」錦兒又說:「你倒也猜上一猜,是兩樣甚麼東西?」 翠寶看大家臉上都是一團喜氣,料想是件很好玩的事,便真的想用心去猜;便即說道:「海闊天空胡猜多沒有意思!總得給點兒因頭,才好琢磨。」 「好吧!」錦兒想了一下說:「一假。」 「一假就有一真。」翠寶脫口答說:「一假一真,不就是兩樣了嗎?」 「兩樣甚麼東西?」秋月說道:「真假是個空字眼。」 這一下將翠寶問住了,而曹雪芹卻突然領悟,情不自禁的大聲嚷道:「杏香真的有了?」說著,雙手亂搓,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 錦兒、秋月都笑了。這一笑也就是證實了他想得不錯;翠寶不由得捶一捶自己的額頭,「看我這腦子,假的是小芹,真的不也就是小芹嗎?」接著,他握住杏香的手笑著說道:「恭喜妹妹!」回過身來又向曹雪芹道賀。 這下提醒了錦兒,「對!」她站起身來向秋月說:「剛才咱們商量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跟太太說。如今咱們一起給太太道喜。不就容易明白了嗎?」 於是都站了起來,錦兒領頭,曹雪芹殿後,一起湧入東首前房。馬夫人是常在這間屋子裡起坐;見此光景,不免詫異。 「怎麼啦?你們都湊在一塊兒了!有甚麼事?」 「大喜事。」錦兒答了這一句話,回頭喚丫頭,「拿紅氈條來。」 「甚麼喜事?說了就是,拿紅氈條幹甚麼?」馬夫人轉臉看著秋月,催她快說。 「太太真的要抱孫子了。」 馬夫人不明白她這話從何而來?「怎麼叫真的要抱孫子了。」她問:「莫非本來是假的?」 由於馬夫人的臉色轉為鄭重:曹雪芹立即跪了下來,磕一個頭說:「是兒子的不是,不該騙娘的。」 「你怎麼騙了我?」 「雪芹沒有騙太太。」錦兒經這幾年的歷練,已脫盡「婢學夫人」氣味,不但大伯小叔的別號,叫的琅琅上口,而且衡情說理,也能侃侃而談,只聽她大聲說道:「不裝假的,引不來真的。是我的主意,太太別責備雪芹,該罵該罰,我領。這會先給太太道喜是正經。」 說著,將身子退後兩步,讓丫頭鋪好紅氈條,扶著杏香一起跪了下去;秋月便照料翠寶,自己也在她身後跪下。這一來馬夫人臉上的寒霜,自然就消融了。 「都起來,都起來!她們姐妹倆身子重,別磕頭了。」馬夫人又加了一句:「到底怎麼回事?我還睡在鼓裡呢!」 「我看,」錦兒看著秋月說道:「還是你來講給太太聽吧!」 秋月點點頭,卻暫且不開口;藉著替大家安排座位的片刻辰光,暗中尋思,其中情勢,有些不宜說,有些得要有個解釋,尤其是錦兒所招致的誤解——當時雖說杏香假裝懷孕,只有六個人知道,但時間一久,貼身的丫頭老媽子,那裡是瞞得住的,不過秋月曾有嚴厲告誡,誰要是在馬夫人面前洩漏風聲,出了事「吃不了,兜著走」。所以都懷著警惕,不敢輕易向外人說穿祕密,只是同伴之間,私下談論,自然不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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