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商量什麼事?」

  「看看那家有合適的姑娘,娶了來給太太沖喜。」

  「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先得問問雪芹的意思——」

  「這一回,由不得他了。」錦兒不等曹震說完,便即搶著說道:「只要大家都覺得合適,非逼著他點頭不可。」

  於是大家搜索枯腸,將熟人家待字閨中的女兒,一個一個都數到了。但若非才貌不及,便是德性有虧,即令勉強拉攏了,也必成怨偶。在馬夫人自然是要佳兒佳婦,始足以言安慰,否則反增煩惱,就根本不是沖喜了。一場談論無結果。到的晚上,曹震因為白天勞累,早早歸寢;及至錦兒也將卸妝上床時,只聽「呀」的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出現了翠寶。

  「二奶奶,」她悄悄說道:「你請到我那裡來。」看樣子是有需避開曹震的話要說。錦兒一言不發,跟著翠寶到了她的臥室,方始開口問說:「有急事嗎?」

  「不是說替太太沖喜嗎?我倒有個主意,二奶奶看行不行?」

  翠寶說完,望著錦兒,是那種等待答覆的神氣,「傻瓜」,錦兒笑著說:「你不把你的主意說出來,我怎麼知道行不行?」

  「喔,」翠寶也失笑了,「我在想,不妨讓杏香裝假肚子。」

  這是常有的事,錦兒並不覺得她匪夷所思;很認真地想了一下,使勁搖著頭說:「不好!」

  「怎麼呢?」

  「現在是不錯,說杏香有了喜,太太心裡一高興,比吃藥都強。不過只能騙個兩三個月,到時候說是小產掉了,太太落得一場空歡喜,那比沒有這回事更壞。」

  「不會是一場空歡喜。」

  「照這麼說,是到足月了,得有一個孩子,算是杏香生的?」

  「不錯。」

  「孩子呢?」錦兒雙手一拍,「在那兒。」

  「喏,」翠寶拉著錦兒的手去撫摸她的腹部,「這不是?」

  錦兒頗為驚異;「原來你有了!」她說:「怎麼早不告訴我?」

  「我也是這兩天才能斷定,還來不及跟你說。」

  「二爺呢?也不知道?」

  「當然應該先讓你知道。」

  錦兒對她的答語,頗為滿意;點點頭細想了一會說:「這件事可以做,不過得好好商量,露不得一點馬腳。」

  「要跟誰商量,二爺?」

  「當然也要告訴他。」

  「倘或他不肯呢?」

  「不會的,我有話說得他一定肯。」錦兒緊接著表白,「我可得把話說在頭裡,不是我不喜歡你的孩子,你將來就知道了。」

  接下來便商議讓杏香裝假肚子的步驟與細節。整整談了半夜,錦兒方始歸寢,上床時驚醒了曹震,他問:「剛才你好像不在屋子裡,是在翠寶哪兒?」

  「對了。」

  於是她細說了她跟翠寶所談的事。原以為曹震會極力贊成,不道他聽完了竟不開口,大出錦兒的意外。

  「怎麼你不肯?」

  「不是我不肯。」曹震答說:「這件事只能騙太太,瞞不住別人。我怕會有人說閒話,以為我在打什麼謀產的主意。你知道的,老太太很有些好東西留給雪芹的。」

  曹震有此顧慮是錦兒沒有想到的,但確是實情。旗人的習俗,出嗣他人為子,往往是為了繼承遺產;因此從皇帝至旗主,下及各姓的族長,要示惠於某一個人,最簡潔的辦法,就是找機會利用職權,將此人指定為身故無子而留有大筆遺產者之後。如莊親王博果鐸,本是太宗第五子碩塞的長子,雍正元年下世,照宗法應在他的胞弟博翁果諾諸子中,擇一為後,但雍正皇帝卻特命胤祿出嗣。承襲了莊親王的爵位,猶在其次;主要的是博果鐸豐厚的家業,可以讓胤祿不勞而獲。因為有此習俗,曹震如果以己子作為曹雪芹之子,這個秘密一洩露,必有人會聯想到他是有意謀產。為了避此嫌疑,不願將翠寶腹中的孩子「割愛」,用心倒是光明磊落,但錦兒卻別有打算。

  「這不過一時騙一騙太太。等雪芹將來自己有了兒子,或者太太百年以後,讓翠寶的孩子歸宗好了。再說,他也還不知道生男生女,反正一說杏香有喜,太太心裡一寬,就比什麼藥都管用。」

  「這話道也不錯。」曹震同意了,「不過,是要做得周到,別鬧笑話。」

  這又何勞囑咐,錦兒加上秋月,策劃的極其周密,知道這件事的,除他們倆便只有雙方男女當事人,一共只得六個。

  果然,馬夫人從得知杏香「有喜」以後,心境轉佳,病逝也逐漸減輕,加以開春天氣回暖,更于病體有益。杏香也能善體親心,無事總是在馬夫人面前閑坐,想些有趣的話題,逗她破顏一笑—其實,她就不必開口,馬夫人望著她的由棉絮日漸填高的腹部,心裡便很踏實了。到了四月裡,算起來杏香應已有六個月的身孕了,不道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變化,杏香居然真的懷了孕。

  「怎麼辦?」她也喜也憂德告訴了秋月,「六個月的肚子跟三個月的肚子差著好多呢!」對這個弄假成真的喜訊,秋月也頗困擾,必經她是老姑娘,對這些事頗不在行,只有將錦兒請了來商量。

  「是不是還裝下去呢?」秋月問說:「如果裝下去,等『生』了以後,仍舊是那麼大的肚子,這話怎麼說?」

  當然不能再裝了。他們兩相差三個月;倘說翠寶生子,作為杏香所出,那麼三個月以後,杏香將再度分娩,那不成了天下奇聞了嗎?所以錦兒所思索的是,如何想一套說法,將杏香的產期拖延下來。

  「古書上常記得有懷孕十三個月才生的,那都是有名的大人物。除非拿這話哄太太,否則再無別的說法了。」

  「哄不過的。只聽人說孩子不足月,從沒有聽說月份過了一兩個月還不生的。倘或這樣,必是有病,那一來,豈不是害太太擔心?」

  「我看!」一直不曾開口的杏香,突然說道:「我看老實告訴太太吧!」

  錦兒與秋月先不作聲,兩人對看了一眼,然後都微微點頭了。「這法子倒是正辦。」秋月說道:「反正是錦二奶奶,翠姨跟杏姨的一番孝心,也是苦心;就傳了出去,也沒有人會笑話。

  正在談著,曹雪芹踱了進來,杏香首先起身;秋月也站了起來,只有錦兒安坐不動,只望著杏香隆然的腹部發笑。曹雪芹覺得她神情詭異,便笑著問道:「怎麼回事?仿佛在商量什麼大事似的;是不是要替我做生日?」

  「大事倒是大事,不過不是替你做生日——」

  秋月的話未完,錦兒忽然搶著開口,「我讓你猜個謎,猜著了,我一個人替你做生日。」她指著杏香的腹部問道:「你猜那裡面是兩樣什麼東西?」

  曹雪芹一愣,「兩樣?」他仔細看了一會問道:「你們替她在裡面又填了什麼東西?」

  「你別管,除了衣服以外,你猜兩樣東西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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