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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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好時壞,」魏升答說:「我聽秋月姑娘在說:要能熬過年就好了。」這意思便是只怕連年都熬不過。曹震不由得面有憂色。楊書班不知他家的事,也不知該如何安慰;當然,酒興是消失了,略略再做一會,止飲告辭。臨走時間,「曹老爺,你公館在哪兒?明兒上午我把你要的東西送來。」

  「不敢當,不敢當。還是我自己去取。」

  「不必!還是我送來方便。」

  彼此辭讓著,結果折衷,第二天中午,仍舊約在四宜軒見面。楊書辦說要做東回請,曹震漫然應著,心裡已想好了該做東的主見。這個主兒便是楊胖子。由於曹震的囑咐,見了楊書班格外客氣,一口一個「老宗長」,十分殷勤。

  「咱們先辦正事再喝酒。」楊書班掀開單間的門簾,向外張望了一下,走回來提起一個藍布包說:「這上面有朱筆,照規矩是不能拿出來的。東西很多,卷得很扎實,一打開來不容易收攏,帶回去細看吧!」

  「是的,是的。多謝,多謝!」曹震接過藍布包轉交楊胖子,「你可聽見了。要謹慎,不相干的人不准看。」

  「是。」

  「老楊,」曹震從皮袍子口袋中掏出一張紅紙,遞給楊書辦說:「你倒看看,這張單子。」是一張名單,即是楊書辦所說「年下窘得狠」的幾位「都老爺」,一共十二個人,都是與內務府與工部有關的監察禦史,其中倒有一大半是旗人。

  「差不多。」楊書辦說:「還可以添兩三個人。」說著,從靴頁子拔出水筆,填寫了三個名字。

  「怎麼送法?」

  「這要看個人的交情。」楊書辦答說:「少則四兩,多則八兩,也差不多了。」

  「不少了一點?」

  「不少,不少!」楊書辦念了兩句描寫翰林窘況的是:「『先裁車馬後裁人,裁到師門二兩銀。』門生孝敬老師不過二兩頭,你送四兩到八兩,不謂菲薄。再說,都老爺的過年盤纏,也不能指望你一個,全靠積少成多。」

  「是,是!」曹震欣然說道:「那班都老爺,我一個不認識,更談不上交情;誰該多送,誰可以少送,索性拜託你代為斟酌。」

  楊書辦自覺當仁不讓,便又坐了下來,細看名單,就那些禦史對曹震的關係大不大,定節敬的銀數多不多,或則四兩,或則八兩,唯獨一個叫鄂多的名下注明「十六兩」。「此人是富大爺的堂兄,境況也不怎麼好,你要多送了,富大爺也見你的情。」這就足見的楊書辦為人打算,卻是當自己的是那樣用心的;曹震欣慰道謝之餘,覺得此人可交。當下將楊胖子拉了一把,掀開門簾在穿堂中有兩句私話要談。

  「你打算送他多少?」

  「他」是指楊書辦。楊胖子伸出四指,比了一下。曹震會意,四兩過薄,四百兩太厚,應該是四十兩。「總得一個整數。」曹震說道:「你這個貴本家,樣子刻薄,交上了倒是夠朋友的。一個整數算你我各送一半好了。」

  「不必,你這麼吩咐,我遵辦就是。」

  於是楊胖子將他的跟班找了來,匆匆囑咐了幾句話,回身入內,開始上菜喝酒。

  「老宗長,要不要叫條子?」

  「主隨客便,看曹老爺的意思。」

  曹震也不說破,這天是楊胖子做東,只說:「如果問我,我不想叫;聽老楊聊聊掌故,也很能下酒。」

  「是,是。」楊胖子會意了,清談才易於深談。

  邊談邊飲,不過三巡酒的工夫,楊胖子的夥計回來了,悄悄遞上一個紅封袋,等那夥計一走,他雙手將紅封袋捧著王楊書辦面前一擺。

  「這是什麼?」楊書辦問。

  「一點小意思,請老宗長過年給孩子們買花炮。」

  「太客氣了,無功不受祿。」

  「怎麼說無功不受祿。」曹震手一指,「那不是。」指的是楊書辦帶來的檔案,這下他覺得不必再辭了,正要道謝時,曹震卻又在他前面開了口。「老楊,你打開來看一看。」

  楊書辦抽出來一看,不免動容,「這太豐厚了!」他說:「絕不敢領。」

  「老宗長,」楊胖子將他的手按住,「咱們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你要是不願交我這個朋友就算了;要交,就別客氣。」

  楊書辦還待講論,曹震便搶著開口:「老楊,老楊,你在客氣就見外了。」他說:「交朋友不在一時,就算欠了情,難道還愁沒有補情的機會。」

  【第三部 第十一章】

  曹震回家第一件事,是問馬夫人的病情。恰好翠寶也回來了;曹震滿懷希望,他會有好消息帶回來,因為自保定延請來的劉大夫,五世儒醫,專治氣喘,著手成春的傳說,不知凡幾,沒有理由治不好馬夫人得病。

  「太太的病,不光是氣喘。」劉大夫說:「氣喘好治,有鬱症在裡頭就麻煩了。說什麼『身靜心動』,一想起心裡放不下的事,氣血上沖,馬上就喘了。這個病,不是藥治的好的。「「怎麼會是鬱症?」曹震大惑不解,「太太這幾年日子過得很平安,有什麼事會鬱在心裡?」

  「還不就是為了雪芹!」錦兒接口答說:「從杏香的兒子得了驚風以後,太太的心境,慢慢就不同了。秋月跟我談過幾次,也只是有機會勸一勸,不想鬱在心裡,成了病根。」錦兒痛苦的捶著額頭,「早知如此,一定早就有辦法了。」

  「心病要心藥。」劉大夫說:「太太的病,能夠開懷安逸,可以戴病延年;光是吃藥沒有用。」

  這「心病心藥醫」五字,將曹震與錦兒引入沉思之中——杏香生了個啼聲宏亮的兒子,如名小芹,為馬夫人帶來常開的笑口;哪知去年春天,有一日天氣突變,小芹得了驚風,不治夭折。馬夫人整整哭了兩天,笑容也就從此消失了。

  「芹二爺年紀還輕,杏香既然能生第一個,不愁不生第二個。太太何必傷心?」

  錦兒與秋月都是這樣勸馬夫人。起初倒還有些用處,但月複一月,杏香不復再有喜信,馬夫人就只拿他們的話當耳旁風了。這是最不安的是杏香,不知何以不懷第二胎?卻又不敢將她的心事擺在臉上,只是私底下燒香拜佛,到處打聽何處有靈驗的種子方。如今看來,若有靈驗的種子方,正就是治馬夫人痼疾的心藥神方。

  「今兒上午季姨娘也探病去了。」翠寶皺著眉說:「這位姨娘真是,什麼話想到就說。話也許不錯,說的不是地方,不是時候,可就要闖禍了。」

  「他闖了什麼禍?」錦兒急急問說:「說了什麼說不得的話?」

  「她從太太屋子裡出來,跟秋月說,『我看太太的病,得要衝衝喜了。』嗓門兒還挺大。後來太太跟秋月說;『沖喜沒有用,倒是替我看一口好棺木是正經。』你們想,季姨娘那句話糟不糟?」

  錦兒不作聲,心裡在想,曹雪芹一直未娶正室,也是馬夫人情懷抑鬱的緣故之一。此時如真能有一頭門當戶對的婚姻,趕著辦了喜事;馬夫人心境必然比較開朗,倒是真正的「沖喜」。

  「就是你那句話,季姨娘的話七是不錯,不過不該以為有喜氣就可以沖掉晦氣。這件事,大家得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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