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叫來吃好了。對面一溜吃食店,要什麼,有什麼。」

  「不,不!太簡慢了。」曹震不待他再提異議,便坐了主張:「四宜軒的徽州菜不錯,也近,就四宜軒吧!」

  「只怕太破費了吧。」

  「咳,怎麼又提這個了。」曹震遂又對遞手巾把子來的小徒弟說:「你去看看,跟我來的人在哪裡?」於是將魏升找了來,當面交待他去請曹雪芹;順便看看馬夫人的病好了沒有。「那是我一個堂弟弟,號叫雪芹,如今也算是八旗中的少年名士,我叫他來作陪,大概他能跟你談得對勁的。」

  「啊,曹老爺,他太抬舉我了,也把我看得太高了,請位少年名士來陪我,豈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你別客氣,你肚子裡有墨水,只有我兄弟能對付。」這兩句話將楊書辦恭維的飄飄然,覺得剛從浴池種出來的身子更輕快了。楊書辦口中謙虛,心中明白,跟曹震談文墨,是個不適宜的話題。因此,在四宜軒中把杯閒話時,便只能談談風月跟官場的逸聞了。話頭由內務府的筆帖式提到六部的書辦,這在楊書辦便有的談了,「戶部的書辦最多,有一千多人。」他說:「也最闊。」

  戶部管錢,脂潤之地,入息必豐,是可想而知的;但戶部書辦又必與兵部書辦勾結,因為最大的好處是軍費報銷,與兵部的執掌有關。此外發餉由戶部,但審核職權在兵部,彼此牽制,即成彼此勾結。至於吏部掌文官的升遷調補,刑部遇有外省大案發生,工部遇有大興做,都是書辦發財的機會。

  「恐怕最苦的是禮部了。」曹震問說:「禮部向來是窮衙門。」

  「那也不然,只要腦筋精明,處處都可以搞錢。譬如禮部就有這麼一件案子,妙的是禮部的書辦,敲本衙門堂倌的竹杠。」

  「這也敢!」曹震大為詫異。

  「不但敢,而且那位禮部尚書還很感激那個跟他同姓的書辦。」這禮部的尚書跟書辦都姓陳。陳尚書的封翁是武官,「三藩之役」在江西陣亡,不久,陳太太生下一個遺腹子,就是陳尚書。這是康熙十七年的事。到的陳尚書中舉成進士,有翰林循資升轉,當到尚書時,老母恰逢七十整壽,即是節母,又是忠烈遺寡,陳尚書的同鄉,早就開始為陳太夫人請旌。公文一到禮部,當然以最快、最周到的辦法奏報,那支「堂鎬」已經「書諾」,公事將要出部時,陳書辦連夜來叩陳尚書的門,說有緊要公事,非面稟「堂官」不可。

  陳尚書已經歸寢,聽說是部裡書辦求見,大為不悅,當時傳話:「有事明天到衙門裡,請司官來談。」「門上」如言轉告以後,陳書辦說:「是老太太請旌的事,明天公事一出去,就來不及了。今晚上無論如何要見,否則趁大人會後悔一輩子。」聽得這話,陳尚書不能不披衣而起,接見時當然面凝嚴霜,望之可畏;只仰面問了三個字:「什麼事?」

  「是老太太請旌的事。」

  「這是公事,司裡會辦,何用你來見我?」

  「大人,」陳書辦說:「公事在我那裡。這件公事要出部,大人要花一萬銀子。」

  陳尚書氣得發抖,戳指厲聲,「你、你、你,」他張口結舌的:「索賄索道我頭上來了。」

  「大人請息怒。」陳書辦從容不迫的說:「這一萬銀子,不是我要。我完全是為了大人,白當差而已。」

  陳尚書怒氣稍平,想了一下問:「不是你要是誰要?」

  「我想先請問大人,」陳書辦依然慢條斯理的,「老太爺是康熙十七年在江西陣亡,那時老太太二十歲,遺腹生了大人;如今老太太七十大慶,算起來大人因該五十一歲,可是——」這就不必等陳書辦說完,陳尚書便已醒悟,頓時汗流浹背。原來陳尚書實足年齡雖是五十一歲,但官文書上的記載只得四十九歲。既為陳太夫人請旌,當然要細敘平生,二十歲生遺腹子,到七十歲,遺腹子應該五十一,倘是四十九歲,則為夫亡再嫁,與後夫所生之子。如有言官以次為言,即令辨的明明白白,已是騰笑天下了。

  「啊,啊!」陳尚書改容相謝,「陳書辦,你說這件事該怎麼辦?」

  「辦法當然有。報考少報年歲,是常有的事;不過大人是『入學』時就少報了兩歲,所以要更正年歲,比較麻煩,從原籍由縣而府,由道而省,一直到吏部、禮部,所有檔冊紀錄的年歲,都要改過。幾十年的老案,調出來很費事;這一萬銀子,不知道還夠不夠。反正小人總是白當差的了。」

  談到這裡曹震插嘴了,「話不錯啊!」他說:「陳尚書這一萬銀子,可不能小氣了。」

  「豈止於不小氣,另外還犒賞了陳書辦一千兩。」楊書辦喝口酒說:「凡事要識竅。陳尚書是識竅的,倘非如此,一定有『都老爺』動摺子,那時候,陳尚書說不定就有終天之悔。」

  「終天之悔?」曹震問道:「這話怎麼說?」

  「像這種情形,原是錦上添花的喜事。老太爺勤勞王事,為國捐軀;老太太撫孤守節,教子成名,如今七十大壽,奉旨建坊旌表,曹老爺你想,壽序、壽詩,有多少敘不完的風光?哪知有人參奏,年齡不符;上諭必是『著令明白回奏』,回奏明白,已經大煞風景。有趣變成無趣,倒還是小事;七十歲的節母,說她那個遺腹子是怎麼個來歷,那一下說不定就會鬱塞的一命嗚呼!陳尚書豈不就會有終天之恨、終天之悔?」

  「是、是,老楊你這議論很透徹。」曹震不由得感歎:「世上有許多事,禍福都在一年之間。陳尚書如果自以為是禮部堂官,想省這一萬銀子,拿大帽子壓下去,那就糟了。」

  「可不是!俗語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其實識時務以外,還要看得透。譬如一場大征伐下來,凱旋還朝,皇上正在高興的當兒,那軍費報銷一下子辦妥當,在浮濫也不要緊。倘或拖泥帶水,今天一案,明天一案,皇上那股打了勝仗的熱乎勁兒已過去,看摺子看得很煩了,一定會出事。」

  這話使得曹震別有會心。平郡王掛大將軍印專征的軍費,到現在還在兵部逐案審核,尚未了結;看樣子倒要勸一勸平郡王,索性花一筆錢,一次清理結案為妙。

  「曹老爺,」楊書辦突然問道:「你老這回得了這個差使,有什麼打算?」這話問的突兀,言外有意,卻不知其意何在,曹震便謹慎了。

  「老楊,你是老公事,我倒要請教你,該怎麼打算?」

  楊書辦沉吟了一會問道:「曹老爺,你不在乎我說老實話?」

  「當然,當然。原要說老實話,才能叫得上朋友。」

  「曹老爺那我當朋友,我可真不能不說。這回的差使,你老可別打算剩下多少錢;不是說錢不要,是要把錢花出去。」楊書辦又說:「你老連得兩回陵工差使,眼紅的人不少;財去身安樂,那才是聰明人。」

  曹震聽得這話,深為警惕;臉色也凝重了。前前後後想了一遍,方始拱手道謝。「老楊,你這真是當我朋友,才說得這麼直;我想我無意中得罪的人,一定不少,雖說我常常在留意,找機會彌補,不過見不到的地方也很多,老楊,你可得多關顧我。」

  「言重、言重!」楊書辦略停一下又說:「有幾位『都老爺』,年下窘得很,雪中送炭,宜乎及時。」

  「嗯,嗯,說得不錯。」曹震連連點頭,「我要快辦。」

  談到這裡,魏升回來了,卻無曹雪芹的蹤跡;據說從保定請來一位專治氣喘的名醫,這天下午可到,曹雪芹要接待醫生就不能來應約了。

  「太太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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