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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不但聽說了,——」曹震驀然頓住,停了一下方又開口:「你先說你的吧。」

  「我的意思,還是仰仗你老的大力,把這個工程拿了下來。」

  「嗯,」曹震只應了一聲,並無別話;是要等楊胖子說下去。

  「仍舊根上次那樣,四成實領;我另外送震二爺半成。你老看呢?」

  「這都無所謂,反正有『大模樣』擺在那兒,錯不到那兒去。不過,這回的工程,要做得漂亮。」

  「反正照圖施工,要漂亮,工料就得多開。」

  「能多開,還用我跟你提這話?」曹震又說:「這回提調是不是派我,還不知道;就派了我,是憑我一句話呢,還是得看圖樣比價,也不知道。你如果有心兜這注買賣,可別先存著撈一票的心,紮紮實實幹,讓十六爺他們說一聲:這姓楊的胖子不錯。以後,就夠你瞧得了。」

  這時曾蓮官在喊了:「兩位爺請過來坐吧,酒燙好了。」

  「就來!」曹震答了這一聲,轉臉問楊胖子,「這個人怎麼樣?嘴緊不緊?」

  「緊!震二爺有事儘管談。」

  「還有一個呢?」

  「也一樣。」

  還有一個是指開喜,他比曾蓮官大一歲,但看上去反顯得稚氣;且因是唱旦的,總不免有些忸怩作態的模樣。曹震不好此道好美婦人,看開喜無甚出色,便不大理會,只跟楊胖子喝酒談心。

  「要替大阿哥修墳的消息,你是那裡來的?」

  「理王府的人告訴我的。」

  一聽理王府,曹震不由得添了幾分注意:「你認識理王府的甚麼人?」他問。

  「是一個管事的,姓姚。老姚是能在理王面前說話的人。」

  王府用人甚多,能到得「王爺」面前,便算有面子的人了;何況還能進言。曹震心想,此人不妨結交,以後一定會有用處。

  於是他問:「你跟這老姚是怎麼認識的?」

  「那年老理親王在鄭家莊修墳,是我跟桂記木廠合辦的;有事要請示理王,都託老姚傳話。就這麼熟了。」

  「光是熟,交情呢?」

  「不壞。」

  「幾時替我引見引見。」

  這本是極平常的一件事,那知楊胖子竟有遲疑之色,這就使得曹震不能不詫異了。

  「怎麼回事?莫非這還難倒了你不成?」

  「不是難倒我。其中有個緣故,老姚身分不高,據說理王從小是他抱大的,可是身分雖不高,架子倒還挺大,如果跟震二爺稱兄道弟,平起平坐,你老受了委屈,心裡一定罵我楊胖子是混球,話不先說明白。」楊胖子又加了一句:「你老若是不在乎,我明天就可以把他約了來。」

  曹震當然不願受此委屈,笑一笑說:「那就擱著再說吧!」

  「幾時我來探探他口氣,他總也知道震二爺是平郡王的舅爺,也許禮貌上不同一點兒。」

  「不必,不必。」曹震連連搖手,「我在外面,從不說我是平郡王的至親。那樣近乎招搖,最犯忌。」

  「震二爺的人品真高,」楊胖子說:「你們姊兒倆敬震二爺一杯酒。」

  「甚麼『姊兒倆』?」曾蓮官一掌打在楊胖子的胖手上,接著捏住皮肉,順手一擰,疼得楊胖子殺豬似地喊了起來。

  「呦,呦!快放手,快!」

  「你先改口。」

  「改甚麼口?」

  「你還裝糊塗。」曾蓮官又一擰,這回疼得楊胖子額上見汗了。

  「好,好!不是姊兒倆,是哥兒倆。」楊胖子對開喜說:「你快跟你兄弟一起敬震二爺的酒。」

  聽著這一說,曾蓮官才放了手,卻掩口一笑,舉酒向曹震說道:「震二爺覺得好笑吧?」

  「不是好笑,是有趣。」曹震笑道:「楊胖子大概疼在手上,樂在心裡。」

  「還樂呢!」楊胖子哭喪著臉,將他的胖手伸過來,只見手背上又紅又腫一大塊。

  「蓮官,」曹震知道楊胖子喜歡打情罵俏,趁勢說道:「你替他揉揉。」

  曾蓮官一笑,從袖筒裡抽出一方雪青綢手絹,按在楊胖子手背上輕輕揉著。

  「蓮官,」曹震說道:「倒看不出你的手勁還真不小。」楊胖子接口:「他是唱翎子生的,從小就打把子;手上、腳上很有兩下子呢!」

  「原來如此,倒失敬了。」曹震對戲不外行,隨又說道:「幾時煩你一齣。」

  「你還不快請安道謝!」楊胖子抽回手來說:「震二爺肯捧你,就是你的造化來了。震二爺捧人是有規矩的,一套行頭,一堂『守舊』,夠風光的。」

  聽得這一說,曾蓮官果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請個安說:「謝謝震二爺栽培。」

  曹震是做過那麼一次闊客,煩一個小旦唱「斬竇娥」送了一套行頭,一堂守舊;此時楊胖子為他誇耀,他不能不承認,當下說道:「快起來,快起來,值不得甚麼。我倒聽聽你會那幾齣戲?」

  他的話還沒有完,開喜已取了兩個戲摺子來,請曹震挑選。翎子生不外周瑜、呂布,那套行頭做起來所值不貲,曹震覺得有些犯不著,當下挑了一齣「石秀探班」,羅帽箭衣,費用省的多。

  「日子呢?」曾蓮官問。

  「那得等守舊做起來才能唱,年外的事了。」又是楊胖子發言。

  曹震心中一動,「看元宵行不行?」他看這樣胖子說:「你如果上點勁,能將守舊行頭催著趕出來,元宵那天,我好好請一請客。」

  「行。」楊胖子問曾蓮官,「守舊上繡點兒甚麼花樣?」

  「不就是那些老套,還能出甚麼新樣兒嗎?」

  「怎麼不能?」曹震倒鼓起興致來了,「你等一等,等我兄弟來了,替你出個新樣兒。他還會畫,也許就替你畫個稿子,交盔頭做照樣子繡。」

  「震二爺的這位令弟,號叫雪芹,也是行二,我們管他叫芹二爺。」楊胖子的話又多了,「你們要逛廠甸,一提曹家的芹二爺,沒有人不知道的,真正是少年名士。」

  梨園這一行,有些人特別熟悉「名士」這個稱謂,聽得多了,印象中脾氣大,出手寒酸,無甚好感,但加上「少年」二字,便覺不同,再有「曹家」字樣,頓時將這「少年名士」在感覺中化為「少年公子」了。

  因為有此感覺,開喜的心就更熱了,他將曾蓮官的戲摺子收了起來,交回原主,口中說道:「你的事定局了。」

  桌上還剩下一個戲摺子,加以他的那句話,等於表示,曹震應該一視同仁,也挑一齣戲捧捧他。在九陌行塵中也有闊客之名的曹震,當然不能聽而不聞,偽裝糊塗。

  「該輪到你了。」他從從容容的開口,要讓人覺得他捧開喜,原有成算,並非臨時起意。

  「二爺,」開喜格外巴結,「我先唱一段你賞賞耳音。」說著,將戲摺子攤開來,雙手捧了過去。

  「暫時不必唱,你自己說吧,願意唱甚麼?」

  「我想跟蓮官配一齣。」

  開喜出了這個題目,大家便都在想翎子生跟小旦合唱的戲,曹震此時已另有打算,「羊毛出在羊身上」,花錢不必心疼,當即想到了一齣戲。

  「你們配一齣鳳儀亭吧!」

  唱「鳳儀亭」,自然是曾蓮官的呂布,開喜的貂蟬。這齣戲很熱鬧,是齣能「保人」的戲;蓮、喜二人最高興的是,平白能得一身華麗的行頭,所以無不笑逐顏開。

  「不過,探莊還唱不唱呢?」楊胖子問。

  「雙齣太累了吧?」

  「不!」曾蓮官自告奮勇,「震二爺這麼賞面子,累一點兒怕甚麼?」

  「你要是不怕累,我倒有個主意。」楊胖子說:「鳳儀亭接下來再唱白門樓。」

  曹震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看著曾蓮官問:「怎麼樣?」

  「你二位說怎麼樣就怎麼樣。」曾蓮官說,「打明兒起,我就理這兩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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