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回升大爺的話,要盡心,就不能不頂真,一頂真就遭忌了。」

  「好!這一說,你倒是真能實心辦事的。」弘升問說:「你看,那幾家比較規矩?」

  「還得去打聽。」

  「咦!」弘升詫異,「你不是很熟嗎?」

  「是。不過那是前兩三年的話,如今情形不大清楚,我不敢大意胡說。」

  「木廠是大買賣,牌子做出來了,不會差到哪兒去的。你只說前兩三年的話好了。」

  「是!」曹震答說:「前兩三年,最規矩的有兩家,一家成記;一家桂記。」

  「嗯,嗯!」弘升沉吟了一下說:「明兒你到工部去找該管的司官,問他們園寢的圖樣出來了沒有;如果出來了,你叫那兩家木廠,開個工料單子來。」

  「是!」曹震接下來請示,「回升大爺,陵寢工程用料好壞、施工粗細,出入很大。太子園寢是要講究呢,還是看得過去就行了,得請升大爺先交待下來。」

  弘升遇到了難題—派他督修端慧皇太子園寢這樁差事,便有些難以消受;因為他知道皇帝的用心,有意如此鋪張,等於明白告人,皇位必是父死子繼,永璉雖已夭逝,將來還可另立太子。這在理親王看來,心裡不免嘀咕;誤會到弘升得此差事,是改變態度,擁護「今上」的一種跡象。如果園寢修得講究,理親王的誤會將會加深。倘說只要「看得過去就行了」,這話一傳到皇帝耳中,也很不妥,因而躊躇著始終下不了決斷。

  「升大爺,我倒有個主意。」曹震獻議,「無例不可興,有理不可滅,像這些是最好參照成案,就不怕什麼不負責任的議論了。」

  「啊,啊,說得不錯。」弘升完全接受,「可是,這有成案嗎?」

  「有!順治爺的小阿哥榮親王,不時有園寢嗎?」

  「對了,不是你提,我還想不起。准定照榮親王的例子,誰都沒話說。就這麼辦,就這麼辦。」

  「是。」曹震接著又說:「這得升大爺下個條子,我才好跟工部去交涉。」

  弘升想了一下,覺得這個「條子」對皇帝、對理親王都有了交代,可以寫的,當下點點頭說:「好!我馬上寫。」

  「再跟升大爺回,工部的司官很難纏,多年的老案,也許懶得去找;弘大爺的條子上要寫得扎實。」

  「怎麼才能扎實?」弘升說道:「乾脆你念我寫。」

  「不敢!」曹震往後退了一步,做個遜謝不遑德表示。

  「不要緊,既然一起辦事,只要把事情辦妥,細節不必拘泥。來吧!」說著,他已走向書案落座,曹震趕緊上前將紫檀硯盒蓋掀開,濡水磨墨;借此打腹稿。及至弘升捏筆在手,抬頭用目光催促時,曹震便即念道:「端慧皇太子園寢,營造享殿五間及使用綠瓦等情,業經履親王議定,奉旨准行在案。一應施工細節,著參照榮親王園寢成規辦理;即速洽請工部該管司員,撿出順治年間原案,以便察看。毋得違誤切切!」等弘升寫完,曹震又念:「右仰提調官曹震知照。」

  第二天一早,曹震興匆匆地感到工部。工部四司,以營繕司為首;但陵寢大工歸四司之末的屯田司掌管,曹震因為修過泰陵,跟屯田司的司官很熟,交情最好的是一名宗室,太祖第三子鎮國共阿拜之後,名叫富勒森;兄弟間居長,人稱「富大爺」,其實很窮,曹震因為它沒有「黃袋子」的架子,常常有所接濟,情誼日密,幾乎像異型手足一樣。

  這天去得太早了,司裡的老爺們,都還沒有上衙門;有個蘇拉李三認識曹震,上來大獻殷勤。曹震閑著無事,便跟他打聽陵工檔案的情形。

  「那歸『黃檔房』管。」李三答說:「得找楊書辦。」

  「喔,」曹震問道:「楊書辦不知道來了沒有?」

  「來是來了。」李三略顯得猶豫的,「曹老爺最好等富大爺來了再找他。」

  聽得這話,料知其中必有緣故,曹震便不再多問,靜靜的候了個把時辰,方始等到腳步姍姍的富勒森。

  「老二,恭喜啊!」富勒森一見面便說:「我也是剛得到的消息,說你得了修太子園寢的差事。」

  「托富大哥的福。」曹震請了個安,陪著笑說:「正為這件事,來看大哥。」

  「喔,什麼事你說吧!」

  等曹震道明來意,富勒森立刻便叫蘇拉,把「黃檔案」的楊書辦請了來。此人一雙三角眼,面無四兩肉,一望而知是很難惹得人。

  「這是曹老爺,內務府的紅人。」富勒森說:「有點事想麻煩你。」

  楊書辦翻一翻三角眼,斜睨著曹震說:「這位曹老爺,倒像在哪兒見過?」

  曹震也覺得他有些面善,細細一想,不由得暗叫一聲:「壞了!」原來楊書辦在未調到黃檔房之前,本在營繕司管工,有一回奉派到平郡王府去看勘沽修正殿的工程,因過於浮濫,平郡王命曹震拿了估價單交還給他,記得當時說過一句:「簡直胡鬧。」這是他的神氣,顯然記著那段恨了。此刻有求於人,不能裝不認識;但也不便再提以前的過節,只微笑著說:「是的,我也覺得在哪裡見過。內務府跟工部就像一家,以後還要請多多關照。」

  「好說。」楊書辦冷冷的答了兩個字,轉眼看著富勒森,等候他大話。

  「楊書辦,請你把榮親王園寢的老案調出來。」

  「榮親王?那位榮親王?」

  「就是順治爺的四阿哥。」

  「順治年間的老案嗎?」

  「是的。」曹震回答。

  「沒地方去找。」楊書辦曲著手指說:「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十三年。加上順治,如今是乾隆,四朝的老檔,說什麼也找不著了。」一面說,一面使勁搖頭,眼望著別處,那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使得富勒森大起反感,當下用呵斥的聲音說:「你沒有去找過,怎麼知道找不著?檔案不是按年份包起來的嗎?順治一共才十八年,就算一年一年找,也費不了多少事。再說榮親王下葬,一定是順治十幾年的事,那會找不著。」

  曹震怕他臉上掛不住,趕緊轉圓似地說:「年代久了不一定找得到,不過是上頭交待的,不能不盡人事,勞駕,勞駕!」說著,連連拱手。

  「哼!」楊書辦冷笑一聲:「好個上頭交代!富大爺不也是上頭交待嗎?請吧,我陪你去找。」

  曹震不疑有它,欣然跟著楊書辦到「黃檔房」;實在就是倉房,一共三進。開進門去,黴爛之氣,撲面而來;腳下軟軟得像踩在毯子上,等楊書辦拉開一扇天窗,才發現地上所積的灰塵有寸把厚,大概從來就沒有打掃過。再抬頭看時,密密排排的木架,高與屋齊,架子上是一個個的大紙包;下層的紙包,細看還可以發現塵封的梅紅紙箋,中上層的紙包,根本就無從辨識,裡面是什麼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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