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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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再來一個未年就不妙了。」彰寶滿口嚼著松子,含糊不清地說:「那,那跟人家鬧家務一樣,大小老婆爭風吃醋,搞得家宅不安。幸而——」。 「慢點,慢點!」曹震忍不住又要橫加干擾了,「彰大哥,你就命論命,先說道理,再做比方。」 「好!」彰寶猛吞一口酒,將未嚼爛的松仁都嚥下肚去,拿手巾擦一擦嘴,用筷子蘸著酒,先並排寫下「辛未」、「乙卯」、「己未」六個字,然後指點著講說。 「天干是辛金、乙木、己土。木剋土、土生金、金又剋土;周而復始,糾纏不清。好有一比,有那怕老婆的人打孩子,孩子到娘那兒哭訴;好,雌老虎雌威大發!怕老婆的又只有打孩子出氣。這個比方明白不明白?」 「明白。」曹震答說:「明白。就因為有這個孩子,才鬧得老夫妻不和。」 「對了。不過,孩子還好。接下來又弄個小,那麻煩可就大了。」 所謂「弄個小」,又來一「未」;猶如一夫二婦,在子平之學中,謂之「爭合」。 「不過,『爭合』好比『爭夕』,煩惱是煩惱,還沒有甚麼大凶險。到了戊辰就不同了——」 「戊辰」這個干支,也是上下皆土;乙木剋戊土;戊土生辛金;辛金又剋乙木,這情形跟己未年相同。只是卯未會成半木局,衝剋辰土,成不解之局,著實可憂。 「彰大哥,」曹震問道:「是說大限到了?」 「不敢說?」 「有沒有解救?」 「誰知道呢?」彰寶用勸慰的語氣說,「事在人為,人定可以勝天。古人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命理也一樣,盡信命不如不講此道。我也不相信我自己能說得那麼準。人事滄桑,變化莫測,八個字那裡能容得下那麼多窮通禍福的徵兆?算命推八字,也不過自求警惕而已。」 「是,是!彰大哥談得真透徹。」 話雖如此,曹震卻非常在意。心裡不斷在提醒自己:記住己未年跟戊辰年,看平郡王會出亂子。 *** 乾隆三年戊午,十月十二日,皇次子永璉薨於寧壽宮,年九歲。 皇后及皇帝左右最親信的親藩重臣,諸如莊親王胤祿、平郡王福彭、鄂爾泰、訥親、來保、海望等人,一直在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尤其是莊親王隱隱然又大禍臨頭之感。 從十天前,宮中深夜招御醫,第二天傳出二阿哥永璉高燒不退、病勢凶險的消息以後,他就日夜懸起一顆心,幾次想問皇帝:萬一阿哥不治,該怎麼辦?終於都忍住了。到了二阿哥果真不治,已無忌諱,這句話非問不可。 *** 在養心殿謁見皇帝時,總管太監早已奉旨,一切殿上行走的太監、宮女,盡皆遠避;這樣,莊親王說話更無須有所顧忌,率直陳奏:三年前曾經為黃帝向理親王弘皙作保,永璉如果夭逝,皇位就應讓位於弘皙。如今真的出了這樣的大不幸,弘皙一定會來問這件事,將何以為答? 使得莊親王多少感到意外的是,皇帝雖有悲戚之容,但神態異常沉著,絲毫也看不出心中除了傷愛子之歿以外,還有甚麼煩惱憂慮。 「我也不能馬上交位給他。祖宗付託的天下,我不能不慎重。」 「是的。」莊親王答說:「當初原議,有一年的工夫,以便從容部署。」 「一點不錯。」皇帝的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了,「有一年的工夫,儘來得及從容部署了。」 話中有絃外之音,但莊親王覺得這時候不必去細辨,萬一錯會了他的意思,反倒不好,只是問說:「弘皙來提這件事,臣如何答他?」 「不是有一年的工夫嗎?他不必急。」皇帝又說:「十六叔,你這個保人,要到一年以後才能起作用。」 這一天,莊親王明白了,目前根本不必煩心,理親王弘皙如果來問,用「推」、「拖」二字訣足以應付了。 就在這時候,晚風過處,傳來哀哀切切的哭聲;皇帝嘆口氣說:「唉!皇后可憐,八年心血,付之東流。」 永璉是皇后所出,幼年穎異,相貌又長得極其體面;由於先帝命名為「璉」,暗示有付以重器之意,所以皇后親自教導,從會說話時開始,便不妄語;從會走路時開始,便不妄行。這兩年越發穩重了,八九歲的孩子,便有龍行虎步的氣象。誰知一場瘟病,盡皆成空。 「十六叔,」皇帝從桌上拿起一張紙,「你看看,還有甚麼我沒有想到的地方?」 莊親王接過來一看,是一道硃諭,分為兩大段;第一段說:「二阿哥永璉,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為人聰明貴重,器宇不凡,當日蒙我皇考,命名為永璉,隱然示以承宗器之意。朕御極以後,不即顯行冊立皇太子之禮者,蓋恐幼年志氣未定,恃貴驕矜;或左右諂媚逢迎,至於失德,甚且有窺伺動搖之者,是以於乾隆元年七月初二日,遵照皇考成式,親書密旨,招諸大臣面諭,收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之後,是永璉雖未行冊立之禮,朕已命為皇太子矣!」 看到這裡,莊親王便知永璉將被追冊為皇太子;果然,第二段說:「今於本月十二日,偶患寒疾,遂致不起,朕心深為悲悼。朕為天下主,豈肯因幼殤而傷懷抱?但永璉係朕嫡子,已定建儲之計,與眾子不同,一切典禮著照皇太子儀注行。元年祕藏匾內之諭旨,著取出。將此曉諭天下臣民知之。」 莊親王看到最後一句,若有所悟。心想這件大事,關係極重,自己最好別多出主意,一切讓皇帝自己去決定,最是明哲保身之道。 於是,他只這樣答說:「臣馬上咨送內閣『明發』,曉諭各省。」 皇帝點點頭,忽然問說:「李衛的病怎麼樣?」 「恐怕,恐怕要不起了。」 「如果不起,十六叔看,誰可以接他?」 莊親王想了一下答說:「直隸當務之急在河工;總以能挑得起這副擔子的人為主。」 「那,有誰呢?」 「皇帝,」莊親王不叫「皇上」,用尊長的稱呼為「皇帝」,而且也是坐在矮櫈上回話,此時他舒一舒腿說:「皇帝也要用自己的人。」 這話搔著了癢處;李衛、鄂爾泰、張廷玉,都是先帝的股肱之臣,但已有尾大不掉之勢。黃帝想用自己的人取而代之,卻顧慮甚多;但眼前有更大的麻煩,心中原想用緩急可恃的自己人,所以莊親王的話,正中懷抱。 當然,最使得他安慰的是,莊親王說到這話,毫無可疑的是以「自己人」自居。由此奧援,越發可以放手大幹了。 不過,這只是他心裡的念頭,表面仍舊聲色不動;只問:「十六叔,你看孫嘉淦怎麼樣?」 孫嘉淦為人耿直,人緣不好,本不宜於做「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但他卻是皇帝所一手培植的。既然建議他用私人,自然就不能提出異議了。 「孫嘉淦如果肯改一改他的脾氣,倒是皇帝的好幫手。」 「十六叔說的一點不錯。我會告訴他改。」皇帝又說:「李衛的摺子還沒有批,這會就批了吧!」 李衛是上了一個告病請解任的摺子,這個摺子其實也是一種以退為進的手法——大約一個月前,李衛參奏河道總督朱藻「挾詐欺公,貪殘虐民」,奉旨解任聽勘,李衛占了上風。那知得意忘形,召見是在乾清宮外,與太監高談闊論;於是皇帝召總管太監面諭,指責奏事太監王常貴等人,不守規矩,「擅與李衛交談」,降旨「從重治罪」;小太監就不必交議了,各各重責四十板。打在人家股上,疼在李衛臉上,便上了個告病請解任的摺子;一直留中未發,這會兒要斷然處置了。 當下找出原摺,硃筆親批:「准予解任調治,著孫嘉淦署理直隸。」這一批送了李衛的命,憂慮過度,竟致中風,請太醫急救無效,撒手西去。 「遺摺」送到宮中,皇帝不免歉然,不想一道硃批成了催命符,因而面諭優恤,下了一道上諭:「李衛才猷幹練,實心辦事,封疆累任,宣力多年,勇往直前,無所瞻顧,畿輔重地,正資料理;前聞患病沉重,准其解任調治,特遣太醫診治,頒賜醫藥,冀其痊可,今聞溘逝,深為悼惜,著侍衛往奠茶酒,柩櫬啟程之日,除該省官員,照屬員之禮奠送外,其經過地方文武官員,在二十里以內著,具差人護送,照看出境。所有應得恤典,該部照例查奏。」 李衛是江蘇徐州人,靈柩由保定自陸路到達直魯交界的德州,改為水路,循運河南下。他的家屬很害怕,因為李衛以善捕盜受知於先帝,江湖上的仇家很多;雖然上諭中特別交代:「經過地方文武官員,在二十里以內者,俱差人護送,照看出境。」仍恐出事,因而一路上提心吊膽,日夜不安。 李衛在朝中亦頗多怨家,但亦結交了一些好朋友,方觀承就是其中之一;他長行南北,出關省親,曾得李衛資助。後來在公事上,因為接近鄂爾泰的關係,曾經有過誤會,但這兩年由於平郡王掌權,李衛復又修好,暗中結成很親密的朋友。所以當李衛病故,很想到保定親自弔唁,單以處理二阿哥的喪事,無法分身,心理一直耿耿不安;這天聽到一個消息,更是徹夜不眠了。 這個消息來自鏢行,據說當年甘鳳池為李衛以延請至「總督」衙門,教授子弟武藝為名,騙到杭州,祕密處決以後,他的散佈北方的徒子徒孫,表面聲色不動,私底下無時或忘報復師仇。可惜李衛防範嚴密,等了十年,未得下手機會。此時如果放過機會,等李衛的棺木到了徐州,入土為安,就永無報仇的機會了。 為此,甘鳳池的一個再傳弟子,而且是綠營千總的龔得勝,在他的防區河南汝州,祕密召集同門,密謀下手,商定的辦法是,以重金羅致漕幫中善於潛水的好手,深夜在運河中鑿沉裝載李衛靈柩的那條官船。 方觀承久歷江湖,知道這個辦法是可以行得通的;但漕幫規矩甚嚴,只要打聽到龔得勝是請了那一個好手,就能從他的「前人」下手,約束他不得有此行動。 這就要找曹震了,他現在是內務府的八品筆帖式——由泰陵陵工「保舉」上得來的官;而且也是內務府的紅員,管著好幾個差使,經常出差在外。不過這回很巧,他剛剛從關外看了幾處「皇莊」回京,一喚即到。 「李敏達,」敏達是李衛新得的諡號;方觀承說:「生前總算功在地方,現在人死還不能免禍。咱們得幫他一個忙才好。」 「是。你請吩咐,該怎麼幫?」 「我想請你跟仲四去打聽打聽——」 方觀承將他所聽到的消息,細細告訴了曹震;此訓既然得自鏢行,仲四當然容易打聽。不過曹震奇怪的是,何不向原來的那家鏢行去打聽。 「我是輾轉得來的消息,也不便深問,也不便去問那家鏢行,是何字號。為的是怕打草驚蛇;像這種事,非至好不可輕易吐露。」 「說的是。不過方先生,」曹震建議,「我倒有個釜底抽薪的辦法,何不悄悄行文河南巡撫,把那個龔得勝調走,甚至看管起來,蛇無頭而不行,不就沒事了嗎?」 「緩不濟急。」 既說「緩不濟急」,可知必得上緊去辦此事。曹震不再多說,辭了出來隨即轉往前門外大柵欄通遠鏢局——仲四去年新設的一處聯號;一問不巧,仲四剛動身回通州。 「臨行交代的,明兒就回家。」通遠的管事紀胖子說:「震二爺如果有急事,我派人把他去追回來。」 「不必了。」曹振看一看暗雲密布,晚來欲雪的天氣,硬一硬頭皮說:「我自己去一趟吧。」 於是由通遠派了兩名趟子手陪著,曹震帶著魏新,當天黃昏趕到了通州;身上已有薄薄一層雪花了。 *** 「震二爺怎麼來了?」仲四詫異地:「這種天氣。」 「等我緩和、緩和跟你細談。」曹震吸著氣說:「這個天氣可真不妙!」 仲四硬將曹震引至內宅,仲四奶奶備了一個極豐盛的海味火鍋,開了一罈陳年花雕,讓賓主圍爐密談。 「我也有風聲。事不干己,何必多管閒事。」仲四聽完曹震的話,這樣回答,「即使方老爺交代,不能不辦。」他站起來又說:「震二爺你請慢慢兒喝酒,回頭我也有一件很要緊的是跟你談。」 仲四走到前面,找了兩個得力的手下,悄悄囑咐了一番,關照分頭向漕幫首領去打聽其事;最好當夜就有回話。然後仍又回到原處。 「最好今晚上就能打聽到。不然,就得趕到德州,一定有消息。」 「那好,」曹震問說:「你有甚麼要緊事告訴我?」 「是這樣的,我們有一間同行振威鏢局的徐掌櫃,曾跟震二爺同過席,還記得不?」 「記得,倒是滿爽快的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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