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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三春爭及初春景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客官看是失之交臂,我自己看是躲過一劫。」

  「是一劫?」曹震問道:「足下知道不,第二天就另外有位貴人,專程來敦請,那知足下已去如黃鶴了。」

  「這是可想而知的,一定會有人來找我。」一塵子答說:「來找不能不去,去了不能不說;說了不能不讓人流傳,這一傳,我就在劫難逃了。」

  「何以見得?」

  「客官簡直是明知故問。」一塵子語氣怫然,「請問,傳入禁中,上達天聽,你倒想我犯的是甚麼罪名?」

  明知他已頗為不悅,曹震卻仍舊賠笑說道:「足下是在過於高明,還請指教,以開茅塞。」他接著又說:「我此來,就像水滸上所說得,有一場富貴,要送與足下。」

  這幾句好話,消釋一塵子心中芥蒂,「多謝客官好意。」說了這一句,他住口側耳,靜聽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問道:「小康,你上來幹甚麼?」

  「掛了三十多號了——」小康一腳踏進來,不防有人在,便把話停住了。

  「你跟客人去說,我臨時身子不爽,今天不會客;請他們明天再勞駕。」一塵子又說:「打發了客人就回來,守著樓梯,別讓人闖上來。」

  小康答應著走了,一塵子便進一步向曹震請教家世,聽說是曹寅的侄孫,很高興得表示,應該算是世交,但卻未說先人交往的經過,曹震想打聽又不知如何措詞,只好聽他一個人說了。

  「小康走了,咱們言歸正傳。」一塵子說:「曹爺,你總知道雍正元年有一道不立儲得上諭吧?」

  「是。」

  「那麼你想,皇上不立儲,我竟算出來一位真命天子,豈不是替他立了儲了?就算皇上量大如海不追究;另外還有想登大寶的皇子,饒得了我嗎?」

  「啊,啊!說的一點不錯,道士我太懵懂。」曹震緊接著又說:「不過,如今情形不同了,你所顧慮的事,都沒有了。」

  「不見得。」一塵子使勁的搖著頭說。

  曹震大吃一驚,愣了好一會才問出一句話:「莫非乾坤未定?」

  「這話很難說。」一塵子答道:「後來我為這個八字細推過流年,只怕還有波折。曹爺,請勿見怪,我不能再多說了。」

  「是,是,天機不可洩露。」曹震略停了一下又說:「咱們也言歸正傳,有位貴人,我實說吧,就是當年來敦請你的一位王爺,仍舊想請你進京,以便好好兒請教。這位王爺是皇上的親信,當年陪皇上來過,你一聽他的聲音就知道的;他自然還要帶你去見皇上,足下,如有所求,無不可如願。」

  「我只求保我一條老命。」一塵子說:「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命,不可妄求富貴,否則就是自速其死。說老實話,我命果然有這場富貴,不必等你曹爺送來,我早就命小犬進京去討這場富貴了。」

  然則為甚麼不進京呢?一塵子說是京中的「貴格」太多,倘或又算出一個帝王之命來,又將如何?

  曹震聽他這話,越發心生警惕。一塵子的話雖含蓄,但已是極強烈的暗示,可能另有親貴會起而奪取皇位,這個人是誰呢?莫非是廢太子理密親王胤礽的世子弘皙?

  轉念到此,他對平郡王的八字及流年,越發關心。因為福彭之得有今日,全靠與當今皇帝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與淵源之故,彼此休戚相關、禍福與共,如果「今上」的皇位不保,平郡王或許會得不測之禍,也未可知。

  於是他沉吟了一會說道:「足下不肯受邀進京的苦衷,我明白了;怕一進了京,會有許多王公來請你推命,應付不得法,會有殺身之禍。這一點關係不淺,我也不敢勉強了。不過,我是不是能拿一個八字來,請足下推算?」

  一塵子想了一下答說:「承蒙曹爺抬愛,我亦不便推辭。不過我聲明在先,這個八字能不能細批流年,殊未敢必;不能的話,請勿強人所難。」

  「是,是,遵命。」

  「那麼請說吧!」

  平郡王福彭的八字,曹震是記得的,「戊子、己未、辛未、辛卯。」也是金命,但辛金與「今上」的庚金,有剛柔強弱的不同。

  「康熙四十七年六月生,今年二十九歲?」

  「是的。」

  一塵子點點頭,仰靠在椅背上,落入沉思之中。好久,好久,方始開口。「這個八字也是好在時辰,『土重金埋』,時干辛金一『比』,可以『幫身』,很得力。時支卯木,有疏土之功。如果不是時辰好,危乎殆哉了。」

  「是!」曹震答說:「這個八字,也有人說,根基很厚。足下看呢?」

  「不錯,土為『印』;印者蔭也,祖上餘蔭極厚。不過蔭庇過甚,好比『唐花』,經不得久。」

  「唐花」又稱「堂花」。冬季在密閉的土窟中,用硫磺及沸湯薰蒸,使春天才開的花,非時早放,謂之「唐花」;但這種揠苗助長的手法,矯揉造作,花雖開了,卻不易經久。

  曹震心想,福彭十九歲那年,先帝奪其父之爵,讓他承襲;二十六歲入軍機,隨又授為定邊大將軍,膺專閫之寄,是順治以來,八十餘年未有如此早達的親藩,豈不就像非時早放的「唐花」?

  然則所謂「經不得久」,是壽數有限呢,還是爵位不能長久?這樣想著,忍不住問了出來;一塵子答說:「這要看大運跟流年。」

  「那麼,能不能請足下費心?」

  「現在不敢說,」一塵子答道:「要有小犬做幫手才知道。曹爺下午再來吧!」

  「是,是。下午再來請教。」

  「不過,曹爺我得重新聲明一次,倘或不能細批,請勿見怪。」

  「不敢。」

  曹震一上午惦念著這件事,吃過午飯,便與仲四趕到一塵子那裡,卻是失望了。

  「曹爺,是在抱歉。」

  「是——,」曹震不知道該怎麼說,囁嚅了好一會才問出來一句:「是有甚麼關礙嗎?」

  「中間有一番挫折,不過爵位可保。」

  「這樣說,是壽數有限?」

  「盛極而衰。」

  「盛極而衰?」曹震玩味了一會,惴惴然地說:「目前可說極盛,莫非禍在眉睫?」

  「眼前還有一段好景。」

  「那麼,是那一年呢?」

  「曹爺自己去琢磨吧!我不能多說了。」

  「君子問禍不問福,這個八字,關聯著好些人,還請指點迷津。」

  一塵子欲言又止,最後這樣回答:「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

  曹震還要再問,一塵子便支吾著不肯作答了。看著不可勉強,他向仲四使了個眼色,仲四將包袱解了開來,裡面是簇新耀眼的一錠「官寶」。

  「這五十兩銀子,」曹震看著小康說:「請老弟收了。」

  小康不作聲,要看他父親的意思;一塵子想了一下說:「賞得太多了一點兒。也罷,原是好八字,也值一個大元寶。」

  聽他這麼說,曹震略略放心了;原來江湖上有個規矩,看相算命,潤金多寡,常視人而異;要的多就表示所遇的是貴人福命。一塵子肯收這筆重酬,意味著福彭的八字,怎麼樣也不能說壞。

  但這是自我安慰的想法。福彭的流年中一定有很不利的事,所謂「一番挫折,爵位可保」,可見這個挫折,大到可以革爵的程度,不能說不嚴重,也就不能不關切了。

  「震二爺,」仲四建議:「你回京以後,不妨跟芹二爺談談,他人聰明,又喜歡搞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許能琢磨出甚麼來。」

  ▼第二章

  由於事先接到秋月的信,曹雪芹對於烏家親事不成這一節,早已知道;具有肩仔一卸的輕鬆之感。覺得意外的是,烏二小姐不願委身,竟是為了可能有一天會向阿元執禮的緣故;因果影響,如此變換不測,似乎有些不可思議。

  阿元暫時住在曹震家,曹雪芹跟她並未見面;這是曹震特意來叮囑的。他的話說得很率直,先問曹雪芹,在阿元照料金粟齋時,與她可曾有過肌膚之親?

  「沒有,沒有。」

  「親個嘴,摸一摸身上,總免不了的吧?」

  「也,」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道:「也不過偶一為之。」

  「好,過去的算了,不必談了。一路來,我看她對你不大容易忘記;而且這一回跟她們家二小姐鬧彆扭,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要跟你談。」曹震正色說道:「雪芹,她是有主兒的人了,你們見了面,就算你一點都沒有越禮的地方,而她跟你談個沒完,甚至哭哭啼啼,在旁人看,就非常不合適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曹雪芹怎麼能不懂,點點頭答說:「我不到你那裡去,不跟她見面,不就沒事了嗎?」

  「對了,我就是這意思。」曹震又說:「那也只是暫時的,我已經在找房子了。找妥了讓她搬了去,你再看你錦兒姊去好了。」

  「怎麼?」曹雪芹問:「暫時不會入府?」

  「那要看太太到太福晉那裡疏通的結果。不過就疏通好了,也只是進府去磕個頭,仍舊得住在外面;到了八月裡,過了先皇的忌辰才能進府。」

  「嗯,嗯,是替郡王先營一座金屋。」

  「大致是這意思。喔,」曹震記起來了,「我在通州遇見個異人。當今皇上跟王爺請人算命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不就是你告訴我的嗎?」

  「我原記得好像告訴過你。」曹震很興奮得說:「那個一塵子如今在通州,我跟仲四一起去看過他了。想請他進京,他說甚麼也不願意。」

  「為甚麼呢?」

  曹震考慮了一會說:「其中的原因很複雜,一時講不清楚。我只跟你談王爺的八字好了。」

  他將一塵子不肯為平郡王福彭細批流年的經過,扼要說了些;然後提到仲四的建議。

  「問王爺的壽數,說『盛極而衰』,而又不是禍在眼前,說服前還有一段好景,這四個字是指的甚麼呢?仲四很誇你,讓我跟你琢磨琢磨,看能打破這個啞謎不能?」

  曹雪芹微微頷首,凝神靜思了好一會,方始開口說道:「這個『盛』也許是指盛年。」

  「盛年是幾歲?」

  「要看是男是女。女子的盛年,大致指花信已過,三十歲不到;男子的盛年,通常指壯年。」

  「四十歲左右?」

  「應該四十開外。」

  「那還好。」

  曹雪芹懂他的意思,平郡王的大限在四十歲開外,那就還有十幾年可以依靠,所以說「還好」。

  「一塵子還有一句話,也很奧妙。」曹震又說:「我本來想問問他,王爺一生的運氣如何,他遲疑了好一會才說了句:『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這句話不大容易懂。」

  「怎麼不大容易懂?」曹雪芹立即接口:「命跟運是連在一塊兒,命中忌甚麼,到了所忌的那一年,流年就為不利。這不是『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嗎?」

  「言之有理!」曹震很興奮的,「找本皇曆給我。」

  「我這兒沒有。」

  曹雪芹出去截住了一個小丫頭,讓她找秋月去要皇曆。結果是秋月自己帶著皇曆來了。

  「是不是震二爺要挑好日子?」

  「不是。」曹震接過皇曆來答說:「我們另有用處。」

  「喔。」秋月拋開此事,另有話問:「震二爺是不是在這兒吃飯?我好添菜。」

  「菜不用添,只要好酒就行了。」

  「那現成。」

  說完,秋月轉身要走,曹雪芹將她留了下來,「你別走,你也能聽。」他說:「不過只聽就是。」

  只聽不能說的話,當然是祕聞;秋月自然有興趣,便留下不走,一面照料茶水,順便替曹雪芹理理書,留心傾聽。

  「那些年份是土年?」曹震邊翻皇曆邊問。

  「中央戊己土,辰戍丑未『四季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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